冬至日的清晨,寒霜满地,天光微熹。
洛阳太学,辟雍殿内外,冠带云集,衣袂飘飘。
环形水渠上结着薄冰,倒映着一张张或倨傲、或凝重、或探究的脸庞。
偶有风过,冰面轻颤,人脸随之扭曲,仿佛预示着今日经筵难逃裂变。
大殿深处,香烟袅袅,青铜兽炉中檀香缓缓燃尽,青烟如丝,缠绕梁柱之间,带来一丝暖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结的肃杀。
首席之上,一人闭目端坐,银发一丝不苟,指尖隐现青筋——正是以“卧冰求鲤”闻名天下的司徒王祥。
他宽大的袖袍下,那双曾为孝道名动天下的手,正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风从殿门缝隙钻入,拂过他耳际,带来远处士族低语的只言片语:“此子狂悖……不可纵容。”
他身旁的太傅郑冲缓缓起身,整理衣冠,广袖垂落如云。
待钟鸣三响,余音尚在梁间回荡,他沉声道:“奉天子诏,开经筵,议正统之本。诸公皆为国之柱石,经学大家,但请畅所欲言。”
话音未落,士族席间忽有一人霍然起身,玄袍翻动如夜云涌起。
未待通传,已大步跨出列外,直趋殿心,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清脆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神经之上。
正是尚书令荀顗。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双手执笏于胸前,躬身一礼,抬头之际目光如电扫过御座:“太傅大人,陛下!”
声调陡然拔高,慷慨激昂,如裂帛穿空:“九品中正之法,乃文皇帝定制,先帝恪守,历经两朝,维系我大魏纲常近百年!此法甄别人才,首重德行门第,方能保证朝堂清正,社稷安稳。然,今陛下新政,轻废旧典,任用一众出身寒微、不知礼数的白身,致使朝野非议,礼崩乐坏,四方窃议不绝!臣请问陛下,此举,是将先帝之法置于何地?又将我等累世传家的士族清誉,置于何地!”
他的声音在宏伟的辟雍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
殿角铜铃被声浪震得轻响,檐下尘灰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晨光中如金粉飞舞。
话音刚落,“荀公所言极是!”“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祖宗之法不可变!”数十名须发皆白的老儒重臣齐刷刷起身,声浪汇聚成潮,仿佛要将那高坐于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彻底淹没。
御座之上,曹髦身着十二章纹的冕服,面容沉静,仿佛外界的喧嚣与他无关。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一眼义愤填膺的荀顗,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主礼官郑冲。
御座旁的小几上,除玉玺、香炉外,静静躺着一卷用粗布包裹的旧书。
阿福知那是陛下最珍视之物,每日必翻。
此刻,那书角微露,纸色泛黄,墨迹斑驳,显然经年摩挲所致。
曹髦语气平淡地问道:“太傅,朕有一问——何为正统?”
满殿的声浪,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
所有人愣住了。
这个问题太过宏大,也太过根本。
荀顗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九品中正法利弊的辩词,却被这一问打得措手不及。
郑冲亦是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未等他回应,曹髦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那些因新政而得以入仕的寒门官员。
“太傅与诸公或许一时难以回答,不若,请几位新人来讲讲,他们心中的‘正统’,究竟是什么模样。”
说罢,他微微颔首,侍立一旁的小宦官阿福立刻尖声宣道:“召屯田司丞赵乾、蜀地校书郎王褒、陇西典农校尉李密等七人,登台回话!”
此令一出,满座哗然。
让这些“竖子”在辟雍殿这种场合发言,简直是对在场所有经学大家的羞辱!
七人并肩而出,脚下青砖冷硬,寒气透过鞋底直透脚心。
两侧席位间,无数双眼睛冷冷盯来,有人冷笑摇头,有人故意挪席避让,仿佛怕沾染尘秽。
衣香鬓影间,传来一声低语:“此辈何堪登堂?”
赵乾走在最前,掌心出汗,却挺直脊梁。
每一步踏出,都像踩在荆棘之上。
但他记得父亲临终前的话:“进了这门,就不能低头。”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来自并州的县令赵乾,他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触碰话筒时留下淡淡的泥土气息。
他的声音质朴无华,带着北地粗粝的沙哑:“启奏陛下,臣不知何为‘正统’宏论。臣只知,二十年前,匈奴入寇并州,家父背负着全村唯一的一部《尚书》竹简逃亡,途中为流矢所中,断了一条腿,却死死护住怀中书卷,未曾损伤一字。他对臣说,地没了可以再种,人没了可以再生,但书没了,根就断了。”
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秀的蜀地遗民之子出列,他是在成都之乱后流落至关中的。
他声音微颤,带着一丝蜀地方音,指尖轻轻抚过唇边,仿佛仍能感受到母亲油灯下教字时的温度:“臣的祖母,目不识丁,却知晓读书的重要。她以织锦换书,在阴暗潮湿的山洞里,点着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臣与兄长们识字。她说,我们王家的人,可以没有衣食,但不能不识圣人之言。这便是臣家中的‘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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