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如同一根沉入水底的烂木,看似无声无息,却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因水流的搅动而重新浮现,带着腐朽的气息,撞向飘摇的孤舟。
那气息湿冷而腥浊,仿佛从深渊里浮起的淤泥,钻进鼻腔,令人作呕。
对李承渊而言,这根烂木便是当年他为求自保,对姜维北伐的袖手旁观。
而曹髦送来的那卷《后出师表》,就是搅动水底的巨石——它坠落时激起的涟漪,竟穿透千里,震得他心口发闷,耳中嗡鸣不止。
汉中,大将军府。
七日来,府门紧闭,谢绝一切访客。
门外青石阶上落叶堆积,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某种隐秘的窥探。
姜维的书房内,烛火在铜雀灯台上跳跃,光影在墙上扭曲晃动,将他挺拔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宛如一个在挣扎的孤魂。
灯油将尽,散发出淡淡的焦味,混着案头檀香,织成一张压抑的网。
那封指控李承渊勾结东吴的密信,静静躺在紫漆木案上,纸面微黄,边角已有些卷曲,触手冰凉如蛇鳞,仿佛附骨之疽,吸噬着屋内的温度与安宁。
幕僚们心急如焚,连日劝谏。
“大将军,此等乱臣贼子,其心可诛!当速斩来使,焚其密信,向成都朝廷与白水盟表明我等清白立场!”一名参军慷慨激昂,唾沫横飞,溅落在案前的竹简上,留下几点湿痕,又迅速被阴冷的空气吸干。
姜维却只是摆了摆手,双目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若此书为真,我北伐兴汉之愿,所托非人,多年经营,皆是错付;若此书为伪,那幕后布局之人,其手段之狠,心计之深,比前者更为可怕。”
他在这两种恐怖的可能之间徘徊了七天七夜。
夜夜独坐,听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心头。
窗外风穿庭树,沙沙如低语,似有无数亡魂在耳畔呢喃。
他曾梦见诸葛亮临终前那一瞥,目光澄澈如星,却映出他自己满身尘垢。
他也曾翻遍兵册账簿,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却始终寻不到破局之线。
直到第七日深夜,寒露浸衣,他忽然想起武侯遗训:“疑则察,不察则乱。”
宁可错查一人,不可误信一贼——这一念如刀劈开迷雾。
终于,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决定。
他没有去管那封密信,而是唤来心腹谍报校尉,低声下令:“暂停所有与白水盟的接洽。并非此前毫无察觉,而是账目皆经多重虚户转手,直至此次密信提示方向,方得以顺藤摸瓜。你亲自带人,秘密彻查李承渊近两年在蜀中各地的账目往来,尤其是以宗族、修祠等名义的开销,一分一毫都不要放过!”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三日后,一份账目汇总便送到了姜维面前。
纸上墨迹尚新,数字排列整齐,可那冰冷的“三千斤”三字,却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瞳孔。
他伸手抚过纸面,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仿佛能摸到那些藏匿于山洞深处的铁料——黑沉、锋利、带着矿脉深处的寒意。
他明白了,无论那封信真假如何,李承渊早已不是那个可以全然信任的同志。
消息如风一般传到青城山,得知姜维态度骤变,并开始暗查自己老底的瞬间,李承渊如遭雷击。
脑中轰然炸响,赵岐的指责、同伴的离去、那支淬毒的冷箭……所有碎片化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不敢想象的结局——众叛亲离。
他喉头发紧,胸口起伏剧烈,呼吸间竟嗅到一丝血腥气,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
“不!大将军不会信此等拙劣的离间之计!”他嘶吼着,像是要说服自己。
他疯了一般,不顾亲信拦阻,亲自备马,带着最后的几名护卫,星夜兼程,直奔剑阁,他要去当面问个清楚!
马蹄踏破夜雾,蹄铁撞击石道,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压不住额角渗出的冷汗。
然而,冰冷的现实给了他最无情的一击。
他被拦在了剑阁高耸的辕门之外,秋雨冰冷,斜织如针,扎在铠甲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顺着领口灌入脊背,冻得他牙齿打颤。
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模糊了视线,也将他淋得如同落汤鸡。
守将面无表情,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只是递过来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
那油布尚存余温,显然是刚从怀中取出。
李承渊颤抖着手解开油布,展开竹简。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三页薄薄的纸。
第一页,正是那份伪造的《后出师表》抄本,字迹风骨嶙峋,一如他对武侯精神的全部想象。
墨色浓淡相宜,笔锋凌厉处似能割破指腹。
第二页,是一封东吴回信的摹本,上面用熟悉的吴地书风写着“共击国贼,以成大业”,落款与印信清晰无比,那是马承的手笔,却足以乱真,足以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