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紫宸殿密议后第五日,长安城南,昔日汉家旧都的南校场。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晨雾如同一层薄纱,笼罩着三千名列阵待命的士卒。
枯草在石缝间簌簌滚动,发出细碎如低语般的声响;冷风贴着地面横扫,钻进军靴缝隙,刺得脚底生寒。
他们身上的甲胄大多陈旧不堪,铁片相击时发出喑哑的“咔哒”声,仿佛老骨摩擦;指尖抚过刀柄,粗粝的缠绳上还残留着陇右沙尘的颗粒感。
阳光穿透薄雾,照在甲片上,反射出斑驳陆离的光点,像极了那些年在秦岭雪谷中挣扎前行时,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警惕与茫然,鼻尖沁出的冷汗混着尘灰凝成泥线,目光在校场高高的将台与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之间游移不定——那城墙砖缝里嵌着百年烽火的气息,沉重得压进肺腑。
将台上,禁军校尉马承一身崭新铠甲,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肌肉绷紧如弓弦。
金属护腕与锁子甲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嘶啦”声,那是恐惧在寂静中滋长的声音。
他压低声音,凑到皇帝曹髦耳边,语气里是难以掩饰的忧虑:“陛下,此举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三千人皆是姜维旧部,百战精锐,一旦他在此地振臂一呼,聚众哗变,凭借他们对关中地形的熟悉,不出十日,便可兵临潼关城下!”
曹髦却仿佛未闻,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皲裂的嘴唇、凹陷的眼窝、耳廓边缘冻疮结痂的暗红痕迹,无不刻着岁月的暴行。
他身上依旧是那日去姜府的玄色常服,布料已洗得发软,袖口微卷,与周遭金戈铁马的气氛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镇压全场的沉稳气度。
他没有理会马承的劝谏,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雕刻着猛虎的黄铜兵符,递给了身侧侍立的内侍张让。
“传朕旨意。”曹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将台的每个角落,如同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水,“自即刻起,校场之内,三军将士,皆听姜将军号令。有违令者——”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马承以及他身后几名神色紧张的禁军将领。
“斩!”
一个字,如冰锥落地,掷地有声,余音撞在旗杆上嗡鸣不止。
张让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接过虎符,高举过顶,用他那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将皇帝的旨意传遍全场。
台下,原本压抑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三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将台之上,惊疑、不解、震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连呼吸都变得滞重,汇成一片低沉的潮音。
就在这时,三通沉闷的鼓声响起。
“咚!咚!咚!”
鼓槌裹布,声如雷坠腹地,每一下都震得人心口发闷,脚下泥土微颤。
鼓声落,一名高大的将领自台后步出。
他身披一副崭新的魏制银甲,阳光穿透薄雾,照在甲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晃得前排士兵不由眯眼。
他手中捧着一柄仪剑,剑未开刃,仅作礼仪之用,剑鞘漆黑,握把缠金,触手温凉光滑,与战场无关。
正是姜维。
当他那张蜀中将士们熟悉无比的面孔,与那一身代表着“敌人”的铠甲一同出现时,台下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骚动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是将军……他……他真的降了?”
“怎么可能!将军一生为兴复汉室而战,怎会穿上魏狗的甲胄!”
“我们被骗了!这是魏帝的奸计,要我们自相残杀!”
怀疑与愤怒的声浪越来越高,一些士兵甚至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铁刃刮擦鞘口,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声。
马承的脸色愈发苍白,手已半拔出剑鞘,金属滑动之声轻响,死死盯着姜维,准备随时应对最坏的局面。
然而,姜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一步步走到将台正中,脚步沉实,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回响,如同心跳节拍。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眼中没有半分愧疚或闪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极了沓中冬夜结冰的湖面。
突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兵,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台前,不顾军法官的阻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砸进尘土,溅起点点灰烟。
他满脸尘土,泪水与鼻涕混在一起,在脸颊上犁出沟壑,正是曾追随姜维多次北伐的老驿卒赵三。
“将军!”赵三用嘶哑的嗓子哭喊道,声音劈裂如破锣,“我们跟着你,从汉中打到陇右,从陇右又打回沓中!我们不怕死,弟兄们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我们……我们真的不想再为了一句听了几十年的‘兴复汉室’,把爹娘给的骨头,不明不白地埋在这秦岭的沟壑里了啊!”
他以头抢地,发出“砰!砰!”的闷响,额角磕出血痕,腥气悄然弥散。
这一声哭喊,仿佛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降卒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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