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六年盛夏,长安城外的九成宫像块浸了凉的玉。唐太宗李世民踩着青石板往里走,忽然停住脚——空气里飘着股湿乎乎的土香,混着草木气,竟压过了暑天的燥。
这气味从哪来?他问左右。侍卫们扒开灌木丛,见底下土层润得发亮。太宗拾起手杖扒了扒湿土,又敲了敲旁边的岩石,一声,清泉竟从石缝里蹦出来,溅得鞋尖都是凉的。他伸手接了口,甜津津的,嗓子眼的暑气顿时散了,当即大笑:此泉当名!
转头又道:魏征作赋,欧阳询书碑,记今日之事!
那会儿欧阳询已七十六岁,背有些驼,走路得扶着小杖。宫人递过纸笔时,他枯瘦的手颤了颤,可笔尖落纸的刹那,竟稳得像钉在案上。后来那碑立在醴泉边,就是传了千年的《九成宫醴泉铭》——字里的像山岩削出来的,又像那泉眼的水,一笔一划都守着规矩,却偏有股活气。后世说这碑是天下第一铭,说欧阳询这字,算了。
谁还记得,这握着笔的手,四十年前曾攥着逃亡的路;这笔下的规矩,是十四岁那年,用满门鲜血浇出来的。
一、十四岁:岭南月冷,只剩一身名
欧阳询祖上是真风光。祖父欧阳頠是南陈开国元勋,在岭南当土皇帝似的,百姓见了都要拱手。父亲欧阳纥接过差事,做广州刺史,出门时仪仗排半条街。他生在这样的家,本该是穿锦缎、读经书的公子,可十四岁那年,天塌了。
南陈太建元年,辅政大臣陈顼抢了皇位,成了陈宣帝。这皇帝心里虚,总怕底下人学他篡位。前阵子韩子高、华皎这些重臣,都因被猜疑丢了命,轮到欧阳纥时,一道圣旨送来了:征欧阳纥为左卫将军,携家属即刻回建康。
欧阳纥接了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岭南离建康几千里,这一去,不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他召来亲信:朝廷是要卸磨杀驴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反了!
可他忘了,岭南还有个冼太夫人。那老太太是百越首领,手里握着兵,向来认朝廷不认反贼。两边一打,欧阳纥的兵根本扛不住,城破那天,火光映红了珠江,欧阳家满门男丁都被斩了。
只有欧阳询,被家仆塞在货箱里,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出了城。他扒着箱缝看,见父亲被押着走,头发散乱,颈间的血滴在石板上,像极了去年他画坏的朱砂笔。那年他才十四岁,穿着粗布短褂,揣着半块干粮,成了逆党余孽,连名字都不敢大声说。
后来他常想,那会儿要是被抓住了,也就没后来的事了。可偏偏皇太后驾崩,朝廷大赦天下,他这在逃人员竟稀里糊涂得了自由。时任东宫属官的江总收留了他——江总是父亲生前好友,也是南陈文坛的,写得一手好字,还帮梁武帝改过诗。
江总见他瘦得像根柴,却总盯着案上的字帖看,叹口气:你爹让我照看着你,往后,就跟我读书写字吧。
二、少年时:丑貌藏锋,碑刻前站了三天
江总教欧阳询写字,先从王羲之的行书入手。他握着欧阳询的手,笔锋在纸上绕:羲之的字,像走路的美人,既要稳,又要活。欧阳询学得认真,可他总觉得,王羲之的字太,少了点什么。
他长得丑,是真丑。后来唐朝宰相长孙无忌拿他开玩笑: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意思是他缩着肩、埋着头,活像只刚从山里跑出来的猕猴。坊间更瞎传,说他不是欧阳纥的儿子,是他娘跟猕猴生的。
他听了也不恼,只把更多心思扎进字里。有回江总带他去见同僚,人家见他这模样,茶都懒得递,他却盯着人家书房墙上的碑帖看入了神——那是晋代索靖的字,笔锋像刀劈斧砍,硬得很,却又藏着股巧劲。
回去的路上,他骑着驴,满脑子都是那字的笔画。骑出去几里地,突然勒住驴:不行,我得再去看!掉转驴头就往回跑,到了那人家门口,也不进去,就蹲在墙外头看,看累了就靠墙歇会儿,饿了就啃口干粮。就这么站了三天,直到把每个字的起笔、收笔、转折都记在心里,才抹抹脸往回走。
江总见他回来时鞋都磨破了,笑他:痴儿,字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却摇头:索公的字,看着硬,其实藏着——笔画偏一点就歪了,可他偏敢那么写,这才厉害。
他开始把索靖的、王羲之的掺着练。江总是江南人,字里带着南朝书风的,他也学;偶尔见着北朝的碑刻,那股粗粝的劲,他也偷偷揣进笔里。别人笑他四不像,他不管,只闷头写——反正仕途是没指望了,长相丑,又是逆党之后,朝堂哪有他的位置?不如把字写好,也算给欧阳家留个念想。
三、三朝客:亡国如换衣,笔墨是归途
南陈亡得快。陈后主被江总惯得只爱唱《玉树后庭花》,敌军打过来时,还搂着美人喝酒。城破那天,江总带着欧阳询投降了隋朝,到了大兴城。
三十三岁的欧阳询,又成了亡国孽种。旁人见了他,不是翻白眼就是吐唾沫,他却乐得清净——隋文帝把宫里的旧藏书画都搬了出来,让学者们整理,江总推荐了他。他天天泡在书画堆里,王羲之的真迹、钟繇的草稿、张芝的草书......看了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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