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的春天,柳河县南头的早市总飘着两味香——张世昌挑担里的糖炒栗子香,和他媳妇魏氏鬓边的野蔷薇香。
张世昌这人,生得黑瘦,肩膀却挺得笔直,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时,嗓子亮堂:“糖炒栗子——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哟!”他手里的炒勺翻得飞快,栗子在铁锅里“噼里啪啦”蹦,壳上裹着的麦芽糖熬出琥珀色的光,引得放学的孩子围着担子转。可谁都知道,这穷小子能在柳河县站稳脚跟,全靠娶了个好媳妇。
魏氏的模样,是那种往人群里一站,能让挑担的小贩忘了换肩、算账的掌柜摸错算盘的好看。不是城里小姐涂脂抹粉的艳,是清晨露水里泡过的嫩,眼尾带着点天然的弯,笑起来时,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连风都愿意多在她发梢绕两圈。街坊们常凑在巷口嚼舌根:“张世昌这小子,怕是上辈子在佛前磕破了头,才娶着魏氏这样的美人。”
可魏氏的好,从不止于那张脸。张世昌的娘常年咳疾,冬天里总喘得像破风箱,魏氏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烧炕,炕头永远铺着晒得暖烘烘的褥子;老太太牙口不好,魏氏就把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就着自己腌的萝卜干,一口口喂;张世昌出门做买卖,她准头天晚上把干粮烙得外酥里软,衣裳叠得方方正正,裤脚缝里还塞着两块碎银子,叮嘱他:“别省着吃饭,夜里住店挑亮堂的,要是遇着下雨,就先找地方避着,别淋着。”
张世昌每次都把她的话揣在怀里,挑着担子走老远了,还回头看——魏氏总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块帕子,风把她的蓝布衫吹得轻轻晃,像株刚抽芽的柳。
那天是三月十六,张世昌要去百里外的临县进货,据说那儿的栗子又大又甜,能多赚两文钱。他天不亮就起了身,魏氏把最后两个烙饼塞进他包袱,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布包:“这里头是炒好的芝麻,路上饿了就嚼两口。娘昨儿说想吃鸡汤,我晌午给她炖上。”
张世昌捏了捏她的手,又摸了摸娘的炕头,才挑着担子出了门。他没料到,这一脚踏出去,差点就成了和家里的永别。
晌午时分,魏氏在灶房里炖鸡汤。砂锅里的土鸡是前儿张世昌从乡下换来的,炖得汤稠油亮,飘着几片生姜和葱段——她记得王郎中说过,老太太肺虚,生姜能温肺,葱段能通窍。盛汤时,她给自己留了小半碗,就着块冷饼子吃,刚咬下一口饼,就着鸡汤咽下去,突然喉咙里“咯”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她猛地捂住喉咙,脸瞬间涨得通红,手里的碗“哐当”摔在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老太太听见动静,扶着墙从里屋出来,看见魏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翻白,嘴唇发紫,吓得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阿魏!阿魏你怎么了!”
邻居们听见哭喊,都涌了过来。王二婶子掐魏氏的人中,李大叔拍她的后背,张三家的往她嘴里灌温水,可魏氏就像没了气的娃娃,一动不动,连胸口都不见起伏。有人慌慌张张跑去叫王郎中,那郎中背着药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魏氏身边,先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她的手腕,手指在脉门上停了半晌,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对着老太太摇了摇头:“老嫂子,节哀吧。这是气厥闭了窍,气息已绝,回天乏术了。”
“气厥?”老太太抓住他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啥气厥?就不能救救她吗?她才二十出头啊!”
王郎中皱着眉解释:“这气厥就像人被噎住了,一口气没顺过来,堵在了喉咙里,连带着心脉都停了。《黄帝内经》里说‘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她这就是噎得急了,气一下子乱了套,堵死了窍道。我这儿的药,治不了这猝然闭气的病。”
巷子里的人都跟着叹气。有人帮着张世昌家找棺材铺,有人回家拿寿衣——张世昌不在家,老太太又哭得瘫了,街坊们只能帮着张罗。棺材是最便宜的薄木棺,寿衣是王二婶子连夜赶制的粗布衣裳,魏氏躺在里面,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连鬓边的野蔷薇都蔫了。
家里实在没钱办葬礼,老太太哭着让人把棺材停在村外的乱葬岗,想着等张世昌回来,再找块薄地把魏氏埋了。谁都没留意,王郎中临走时,悄悄在魏氏的衣襟里塞了一小撮麝香——他说这东西能“开窍醒神”,万一有万一呢?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乱葬岗上的野草被风吹得“呜呜”响,像鬼哭。一个穿着灰布僧袍的和尚背着药箱,正沿着小路往前走——他法号慧能,是从五台山来的云游僧,懂些医术,一路走一路给人看病,这天傍晚在邻村给个孩子治好了水痘,想着赶在天亮前到柳河县找家寺庙落脚。
走着走着,他听见乱葬岗深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木头,又像是谁在低声喊“救命”。慧能胆子大,又带着慈悲心,循着声音走过去,最后停在了一口新棺材前。他把耳朵贴在棺材板上,那声音更清楚了,是个女人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烛火:“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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