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下午,供暖后的山城县会议室里有些燥热,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扇叶投下的阴影像把钝刀,在谢凌峰面前的会议纪要上划来划去。他解开中山装最上头的纽扣,深秋的冷气裹着烟草味堵在喉咙里。
“关于县制药厂等二十三家企业的改制方案,请同志们发表意见。”牛书记的声音像块浸透雨水的青砖,沉甸甸压在长桌尽头。这位山城县一把手捧着搪瓷缸,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片后的目光。
谢凌峰按住膝头微微发颤的文件夹,蓝封皮上外资引进可行性报告几个字已经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这是通过几个月的思考,又和刘景瑜这些港商探讨后的方案,浸润着县政府的劳动成果,也关系着两三千药厂员工未来的生活。他能感觉到斜对面人武部长老赵的视线,对方正用拇指缓慢转动着茶杯盖,这是他们约好的暗语——正转两圈代表一致行动,打开杯盖表示事情暂缓。他缓缓摇头,活动着有些僵直的肩颈,也是告诉老赵等等。
“我先说两句。”统战部周部长清了清嗓子,谢凌峰注意到他后颈的汗渍在的确良衬衫上洇出深色云纹,“港商那边给了最后通牒,如果月底前不能确定合资意向,他们就要转投邻县的药厂。如果那样,我们之前药材交易市场积累下来的优势,就会荡然无存。大家也都知道,刘家那里不止我们在盯着,温市和咱们山城市的侨办都在关注。咱们再没有动作,他们就会扑上来,今年咱们县的引进外资的任务就真完不成了。”
政法委陈书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花白眉毛随着抖动没入蒸腾的茶雾里。谢凌峰知道这个五十九岁的老政法在演,上周他亲眼看见陈书记在机关食堂,连吃三个虎皮辣椒面不改色。“我这气管怕是熬不过冬天呐。”陈书记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目光却瞟向牛书记,“不过改制涉及职工安置,确实需要老同志们再扶一程。”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卷起的沙石碎屑砸在铁皮雨棚上如同爆豆。常务副县长郑明阳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三个重重的感叹号,这个从省发改委空降的年轻人突然抬头:“去年全县工业产值下滑18%,财政自给率不足40%,今年要不是有养殖场和饲料厂的几个项目撑着,财政会更难看,二十多家药厂80%亏损,两千多名职工嗷嗷待哺,等死还是找死,这道选择题不难做。”
谢凌峰感觉后槽牙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着长桌上的每一道陈年划痕,年后他刚进县委会时,这张红木会议桌还略泛着点桐油的光。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里积着茶垢,像极了山城纵横交错的山山水水。
“我补充个数据。谢凌峰推开茶杯,玻璃底磕在桌面的闷响让空气凝滞半秒,“县制药厂库存原料只够维持十天生产,两百多名工人这个月的工资还在银行挂着账。厂长天天找我来解决,但问题是,哪个银行也不愿意再贷款给这个无底洞了!”
牛书记摘下眼镜擦拭,谢凌峰盯着他鼻梁上两道深红的压痕。这个动作他已经熟悉了,人武部的老赵告诉他,每当牛书记要反驳别人的方案时,总会先摘下那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
“县长对经济工作很上心啊。”牛书记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得像揉皱的财务报表,“不过昨天我去县制药厂家属区转了转,老仓库墙根下晒的萝卜干倒是铺了半条街。”
人武部长老赵的茶杯盖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谢凌峰余光瞥见郑明阳攥紧了钢笔,墨水在稿纸上洇出个黑点。他知道牛书记在说什么——那些下岗工人把厂里顺出来的原料罐当腌菜缸,厂区围墙早就千疮百孔。
“说到职工安置...”政法委陈书记突然挺直腰板,谢凌峰闻到了浓烈的风油精味,“公安那边报上来,上个月厂区盗窃案同比翻了三番。真要改制,咱们是不是先得把保卫科的人换一遍?”
风声里混进了急促的脚步声。谢凌峰看见秘书小吴猫着腰溜进来,附在牛书记耳边说了什么。牛书记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收缩,像受惊的猫科动物。走廊上的嘈杂声浪破门而入时,谢凌峰闻到了跌打酒的味道。三十多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堵在门口,领头的瘸腿汉子挂着木拐,工作服左胸“山城县制药厂”四个红字褪成了粉白色。
“武书记!谢县长!”瘸腿汉子的声音带着痰鸣,“厂里今天传要和港商合作,明天又说要卖地给饲料厂,哄哄了一个多月了,工资却发不出来,今天总该给个准话了吧?”他身后的女工要举起手喊一句口号,可暗红色的枸杞从衣角处漏出来几粒,在磨石子地上跳个不停,宛如一颗颗血珠。
谢凌峰感觉头痛欲裂。他认得这个瘸子,去年车间氨气泄漏时,是他踹开铁门背出了三个昏迷女工,是全县的英雄。而现在,这个曾经的救火英雄,正用那根枣木拐杖戳着会议室的门框,每一声钝响都像砸在谢凌峰的太阳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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