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风,从维多利亚港那头吹来,沾着湿漉漉的咸腥气,扑在脸上,黏腻得像是没擦干净的汗。小倩缩了缩脖子,把校服外套的拉链又往上提了提,几乎要卡到下巴。这港城的冬天真难适应。老家东北那会儿,此刻该是泼水成冰、呵气成霜的时节,天地一片肃杀的白。可这里,行道树绿得发腻,空气沉甸甸地吸饱了水分,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总让她觉得自己像棵刚被从酸菜缸里捞出来的白菜,湿漉漉,软塌塌,还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发酵味道。终于可以回家闻一下那肃杀冷冽的味道,享受那大骨头炖酸菜的美味了。
“冻死个人啦!”梅梅在她旁边夸张地跺着脚,嘴里吐出的白气瞬间被暖湿的海风吞没,没留下半点痕迹。她挽着小倩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快点呀小倩,王建他们说好在前头巴士站等的!”
“急啥!”小倩嘟囔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石板路被连日阴雨浸得湿滑,反射着两旁店铺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繁体字的招牌层层叠叠,红绿蓝紫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染开,像打翻了的颜料盘。茶餐厅里飘出浓郁的奶茶和菠萝油的甜香,夹杂着听不懂的、语速极快、像是要打架一样的粤语,嗡嗡地灌进耳朵。一切都显得拥挤、喧嚣、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跳加速的活力。
圣保罗男女中学灰扑扑的教学楼,被远远甩在身后。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身影挤在巴士站窄小的遮雨棚下。王建个子高,伸着脖子张望,看见她们,立刻咧开嘴笑着挥手。旁边是小谢,正低头专注地研究站牌上密密麻麻的路线图,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刘娟安静地站在稍后一点,手里捏着个小小的、红彤彤的利是封——说是港城同桌给的冬至“利是”,里面只有一枚象征好运的硬币。
“可算来了!”王建嚷道,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再晚点,黄大仙都要下班收工啦!”他声音洪亮,引得旁边等车的几个阿婆侧目。
“呸呸呸,童言无忌!”梅梅跳过去,作势要打他,“神仙也敢编排!”
小倩看着他们笑闹,心里的那点湿漉漉的沉郁,似乎也被这喧腾的热气冲淡了些。挤上开往黄大仙的巴士,人挨着人,各种气味混杂——汗味、香水味、报纸的油墨味、不知谁拎着的烧腊味,和昨晚的味道相似。紧紧抓住头顶的扶手,随着车子在狭窄起伏的街道上摇晃。
窗外掠过的是密集如蜂巢的旧式唐楼,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旗帜般招展;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街市,鱼档的鳞片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光;是巨大的广告牌上妆容精致的明星,笑容标准得没有温度。这一切,光怪陆离地旋转着,塞满了眼睛。她想起老家冬天的苍茫雪原,干净、清冽,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而这里,没有雪,只有永不疲倦的光,以及永不停止的声浪,像一个巨大的、喧嚣的、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
巴士吭哧吭哧爬上一个坡,视野豁然开朗。远远地,一片金碧辉煌的建筑群在薄暮中浮现,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向上铺展。巨大的牌坊巍然耸立,“啬色园”几个大字在渐浓的夜色里灼灼生辉。无数攒动的人头从牌坊下涌入,汇成一条涌动的、虔诚的河流。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香火气息,檀香、线香,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古老神只的肃穆味道。
“哇!”几个人同时发出惊叹,连一直沉默的刘娟也睁大了眼睛。
“这……这比咱们那儿的玉皇阁气派多了!”小谢终于把目光从路线图上拔出来,喃喃道。又急忙从书包里拿出相机,咔咔的拍摄。
“快走快走!”梅梅又兴奋起来,拉着小倩的手腕就往人潮里钻。
穿过巍峨的牌坊,踏上宽阔的广场。巨大的铜铸香炉矗立中央,炉内火焰熊熊,香柱林立,青烟笔直地升腾,汇入灰蓝色的暮空。无数善信手持线香,闭目喃喃,将香火郑重地插入炉中。香灰被热气托着,打着旋儿飘落,有几粒烫在小倩的手背上,微微的刺痛。
人潮推着他们向前。主殿飞檐斗拱,覆盖着耀眼的金色琉璃瓦,在夕阳最后的余晖和殿内长明灯的交映下,流淌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殿内供奉的黄大仙神像慈眉善目,俯视着下方黑压压、匍匐叩拜的芸芸众生。诵经声、摇签筒的哗啦声、人们低声的祈祷和还愿的祝祷声,交织成一片宏大而低沉的背景音浪,冲击着众人的耳膜,也敲打着小倩的心。
“你不是要去求签么?”梅梅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八卦,“听说黄大仙的签,灵得很!你快去求一个姻缘,问问子玉哪天来娶你。”
王建和小谢咧着嘴直乐。刘娟也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手里的利是封。
小倩的心,毫无预兆地突突跳起来。像有只小手在里面轻轻挠了一下。“小鱼儿…你是不是也在远方思念着我呢!”一种朦胧的、带着甜味的期待,悄悄在心底弥漫开,冲淡了周遭鼎沸的人声和缭绕的香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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