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的风,带着一股子浊腥气,卷着岸边的湿泥扑面而来时,沈序正抬手抹去额角的薄汗。板车上的刻漏铜壶“嘀嗒”依旧,只是壶壁上已蒙了层细密的水汽——从京城出发不过六日,脚下的路就从青石官道,变成了如今这踩一脚陷半指的泥路,显然是刚过汛期,雨水还没把田埂泡透。
“沈先生,前面就是柳家的地界了。”木巧蹲在车辕上,用手搭着凉棚往前望,指着远处河湾处立着的两尊石狮子,“您看那石狮子,耳朵上刻着‘柳’字,比京郊城隍庙的镇宅兽还威风,就是眉眼太凶,看着像要吃人。”
沈序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道夯土矮墙顺着河岸蜿蜒,墙头上插着青布旗,旗面上绣着“柳氏祖地”四个黑字,风吹过的时候,旗子耷拉着,像块浸了水的破布。矮墙入口处站着十几个家丁,青布短褂外束着宽腰带,手里握着枣木棍,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往这边滴溜溜地转,显然是早等着他们了。
苏微将水文图卷好塞进布包,指尖叩了叩算筹袋:“看来柳承业的消息倒快,咱们刚过颍州,他就把人摆这儿了。”她瞥了眼路边田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你看这禾苗,比京郊同节气的矮了半截,土都裂着缝,分明是缺水,可柳家握着水渠,偏不肯给百姓多放半分,真是把‘垄断’二字玩得比虞嵩的星象图还溜。”
铁夯把肩上的铁锤往地上一搁,“咚”的一声震得泥点飞溅:“管他什么柳家王家,敢拦咱们推行新历、改水车,俺这铁锤可不认人!当年虞嵩的人毁刻漏,俺没赶上趟,这回正好让柳家的人见识见识,匠人手里的家伙比士族的嘴硬多了。”
“铁夯兄莫急。”小漏抱着刻漏铜壶跑过来,献宝似的晃了晃,“咱们有这个‘准星’在,柳家想胡搅蛮缠都没辙。沈先生常说,实证面前,歪理都得躲着走,他们的‘乡规’再大,还能大过百姓的活路去?”
说话间,那队家丁已迎了上来。为首的是个三角眼的汉子,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青绸短褂,腰间挂着块刻着“柳府”字样的木牌,走到离队伍三丈远的地方就停住了,下巴抬得老高,像只炸毛的公鹅:“站住!此乃柳氏祖地,按乡规,外乡官差不得擅入——你们是哪儿来的?报上名来!”
沈序上前一步,青吏袍在风里展平,拱手道:“在下沈序,奉陛下旨意,任淮河劝农使,携司天监新历与水利技艺而来,特为本地百姓指导农时、改良水车,解水患之苦。还请通禀柳家主柳承业先生,容我等入内面陈详情。”
“沈序?”三角眼的汉子眼睛一眯,显然听过这个名字,他上下打量着沈序,目光在板车上的水车零件和刻漏铜壶上扫过,嘴角撇出一抹冷笑,“原来是京城里来的‘大才’。不过我们家主说了,淮河的水土养淮河的人,乡野自有乡规,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你们这‘新历’‘新技术’,怕是水土不服,还是请回吧。”
苏微上前一步,算筹袋“哗啦”一响:“乡规?我倒要问问,哪条乡规规定百姓只能用四人踩踏的破水车,眼睁睁看着田地旱死?哪条乡规允许士族垄断水利,百姓取水还要交‘水费’?我这里有近十年淮河水文数据,柳家每年汛期关闸、旱期断水的记录清清楚楚,这‘乡规’,怕是柳家自己的‘私规’吧?”
三角眼被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你个女流之辈懂什么!我们家主执掌淮河水利数十年,百姓安居乐业,轮得到你这外人说三道四?再敢胡言,休怪我们不客气!”他身后的家丁们立刻举起枣木棍,摆出要动手的架势。
铁夯“嘿”了一声,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沈序抬手拦住。沈序依旧神色平静,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绸圣旨的边角,虽未完全展开,那明黄的颜色已足够刺眼:“我等奉的是皇命,推行的是利国利民之政。你若敢拦,便是抗旨;你若动手,便是袭扰朝廷命官。柳家主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这两项罪名,可不是‘乡规’能抵得过的。”
三角眼的脸色瞬间变了,握着木棍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他显然没料到沈序会来这么一手,愣了片刻才色厉内荏地说:“你……你别拿皇命压人!我们家主说了,要先禀明他才能放行,我这就去报信,你们在这儿等着!”说完,也不等沈序回应,扭头就往矮墙后面跑,那慌张的模样,倒比刚才的嚣张气焰顺眼多了。
小漏捂着嘴笑:“这就吓破胆了?我还以为柳家的人有多硬气呢,原来也是纸老虎。”
苏微却皱起眉头:“没这么简单。柳承业既然敢拦,就不会这么容易服软。他让家丁来探路,自己怕是在后面盘算着怎么对付我们。咱们得小心,他不像虞嵩那样只懂靠星象糊弄人,他手里握着实实在在的水利资源,拿捏百姓的手段只会更狠。”
沈序点头,目光投向矮墙内隐约可见的青砖瓦房:“苏兄说得是。当年虞嵩是‘虚张声势’,柳承业是‘实打实地垄断’。咱们先在这儿歇脚,看看他的动静,也顺便摸摸附近百姓的情况。木巧,你去看看周边有没有村落,找个干净地方安置车马;铁夯,你守着板车,别让闲人碰咱们的零件;小漏,你用刻漏记时,看看柳承业多久能回话——咱们按规矩来,他越是急,咱们越要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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