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脊坡的晨雾刚被日头晒得半透,夯锤撞击松木的“咚咚”声就撞碎了山谷的宁静。火劫后的工具棚已立起新的木架,匠盟弟子正往椽上铺着油布,村民们则散在坡上,有的用木锨翻松田埂土,有的扛着竹筐往埂边运碎石——只是往日里的吆喝声稀了些,不少人手里动着活计,眼神却总往坡下那片刚成型的梯田试点飘,像是揣了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慌。
老族长拄着枣木拐杖,在头层梯田边站了足有一炷香。他枯树皮似的手摸着新夯的田埂,指尖划过泥土与碎石混合的肌理,眉头就没松开过。昨儿夜里他又听见西坡的张老汉哭,说家里存粮只够吃两月,要是这梯田真像柳家探子说的“费工不产粮”,今年冬天全家都得喝西北风。这话像根刺,扎得他后半夜翻来覆去,连拐杖都被攥得发潮。
“族长,您老再这么瞅,田埂都要被瞅出洞喽!”周三柱扛着把新做的木犁走过来,犁头磨得锃亮,“沈先生和苏先生都在那边盘算呢,要不咱再去问问?总比在这儿瞎琢磨强。”
老族长没应声,拐杖往田埂上一点,却顺着周三柱的话往坡腰挪。刚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哄笑,抬眼望去,只见一群村民围着苏微,个个脸上都带着“这东西能当饭吃?”的疑惑,而苏微身前的平地上,竟摆着个半人高的沙盘,沙盘边还放着几支刻着刻度的竹筹,旁边桶里插着的竹筒正往下滴水,在沙盘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苏先生,您说这竹片子上刻几道杠,就能算出打多少粮?俺们庄稼人,只信春种秋收,不信这‘算’出来的念想。”说话的是风陵村的王二憨,人如其名,性子直得像田埂上的标杆,他挠着后脑勺,粗黑的手指戳了戳竹筹,“去年柳家也说‘算着能丰收’,结果渠塌了,俺们的种子都喂了鱼。”
这话一出,村民们都跟着点头。落霞村的李婆子抱着个竹篮,里面盛着刚摘的野果,也凑话道:“就是这话。俺家那口子昨儿还说,修这梯田耽误了种豆子,要是秋里没收成,一家老小喝西北风都找不到方向。”
苏微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了点沙盘里的黄土。他没急着辩解,反而拿起一支竹筹,指着沙盘上堆起的土坡笑道:“二憨哥,李婶,咱们先不说粮食,就说这坡上的水。你们看这沙盘,是按龙脊坡的样子缩的,这道高坡是龙头,下面三道矮坎就是咱们要修的梯田。”他说着提起竹筒,往沙盘的“龙头”处慢慢倒水,“这水就是雨水,你们瞧——”
水流顺着沙盘的陡坡往下淌,没等渗进土里就冲开一道小沟,带着泥沙直奔坡底,在“山脚”积成一滩浑水。王二憨“哼”了一声:“这有啥新鲜?下雨天坡上都这样,俺家的地就是这么被冲薄的。”
“别急。”苏微放下竹筒,拿起小铲子在沙盘上挖起来,三两下就把陡坡改成了三级阶梯,每级阶梯边缘都用细沙堆了道小埂,“现在再看。”他又提起竹筒倒水,这次水流到第一级“梯田”就被埂拦住,慢慢渗进沙土里,只有少量从埂下预留的小孔流到下一级,等流到坡底时,水已经清了大半,连带着冲下的泥沙也少了七成。
村民们都看直了眼,王二憨往前凑了两步,伸手摸了摸沙盘上的“梯田”:“这……这就把水留住了?”
“不是留住,是‘惜水’。”苏微拿起竹筹,在沙盘边的石板上划起来,“这就是算学里的‘方田术’,咱们先量龙脊坡的坡长,是三十二丈;再量坡度,每三丈就低一尺。按商功术算,修三级梯田,每级埂高六寸、宽一尺,就能截住八成雨水。这些水渗进土里,庄稼根能喝饱,土也被水黏住,就冲不走了——这道理,和当年俺用浑天仪算星象一个样。”
“星象?”老族长终于开了口,拐杖往石板上一敲,“俺记得前年京里传过,说有个姓虞的大人说星象紊乱要遭灾,是你用算学驳回去的?”
苏微点头笑道:“正是。那虞嵩只看星象偏了半分,就说要祭天消灾,花上万两银子。俺用浑仪测了三日,算出是他的观星台偏了三寸,才让星象看着‘乱’了。后来按算学改了观星台,星象就‘正’了——这算学和种地一样,差一分就谬千里,但算准了,就能避祸得福。”
王二憨挠头道:“星象俺不懂,俺就懂种地。苏先生,您说这梯田能多打粮,有准头吗?别是和柳家一样,嘴皮子说得花哨。”
“有没有准头,咱们算给你看。”沈序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刚从山后水渠工地上回来,青布袍上沾了些青苔,手里提着个布包。他挤到前面,把布包往石板上一放,里面倒出一堆晒干的谷穗和一把小秤,“这是去年云栖村的谷穗,咱们称称,每穗干重二钱,一亩地能种八千穗,算下来亩产是一石二斗——这是老辈子的收成,没错吧?”
老族长点头:“俺去年收的就是这个数,好年成能到一石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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