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滩阳光明媚,痊愈的郑茗正俯身,全神贯注地记录着一株火生草根系的数据。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争吵骚动声,从不远处的田埂传来,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王寡妇被三个壮汉围堵,为首的赵癞头捏着张泛黄婚书冷笑:“官府文书在此,王张氏速随我回去完婚。”
“呸!”王寡妇啐出口中草根,镰刀横在胸前,“赵家强占我亡夫田产时怎不提婚约?如今见荒地变良田,倒想起吃绝户了?”她身后悄然聚起七八个扛锄头的妇女,结实的手臂爆出青筋。李寡妇的锄头“咚”地砸进土里:“西滩的规矩——女子能立户,郑娘子教的。”
赵癞头伸手欲拽,斜刺里突然飞来一团泥巴“啪”地糊住婚书。春杏像头小豹子从麦丛钻出,扬着手中账册脆声道:
“县衙户房记着,王婶子五亩地三年前就被你们用‘女户税’强征了。现在逼婚是怕她讨债吧?”
春杏正用脚尖划出算式:“按新垦地律,王婶该得二十石粮赔补——赵家今日是送粮还是送命?”
人群轰然炸开。老农们抡起钉耙加入战局,赵癞头在漫天扬起的麦糠中抱头鼠窜。王寡妇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泥,突然将镰刀高举过头顶嘶喊:
“这地是姐妹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从今往后——”所有妇女的农具锵然相击,吼声震碎暮云:
“欺我姐妹者,犹如此穗。”数十把镰刀寒光闪过,金灿灿麦穗暴雨般倾泻在惊逃的恶霸背上。
郑茗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她看着春杏飞奔回来,小脸上还沾着泥点,却把算盘拨得噼啪响:
“粮吏刚在秤上搞鬼,每袋少算三升!我用郑姨娘教的‘秤砣密度验算法’抓现行啦!”春杏眼睛亮得像淬火的星子,那账本上画满歪扭的受力分析图。
暮色渐浓,郑茗将新采的火生草汁液滴在田契上。王寡妇忽然低声问:“若他们带官兵来抢地……”郑茗蘸着草汁在契约按下指印,赤红汁液如血沁入纸纹:
“记住,镰刀护不住的地——”她指向远处府衙灯火,“就用《大启律·女产篇》护!明日我教你们背法条。”
月光下,妇女们传递着契约的手粗糙如树皮,却托起了千顷麦浪的金色海洋。此刻这些沾满泥土的镰刀是燃尽黑暗的真正火种。
喧嚣散去,田埂重归宁静,唯有饱满的麦穗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郑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曾经蚀骨锥心的咸腥碱气,竟被谷物成熟的暖融甘香彻底驱散。
脚下,这片曾吞噬无数希望的盐碱地,此刻温顺地托起她的步履。鞋底陷入不可思议的松软,肥沃的黑土在脚下温柔流动,如同母亲的手掌包裹游子归家的脚步。
郑茗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指腹摩挲着。这是被碱蓬草根系驯服的死亡之海,是万千女性用皴裂的手掌一寸寸捂活的生之沃野!
“老天爷开眼啊——”
身旁,豁牙的王驼背枯瘦的手颤抖着插入黑土,泪砸进麦浪。而更远处,麦田翻滚的金色波涛中,无数农妇正躬身挥镰。
她们的手,是这片土地最闪耀的图腾。
虎口被镰柄磨出的血泡早已结痂成深褐硬茧,手背上龟裂的纹路被麦芒刺破,血珠混着汗渍将掌心染成斑驳的赭红。金黄的麦粒钻进裂口,嵌在皮肉间,像大地终于把丰饶刻进耕耘者的骨血。有妇人抬手抹汗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臂。那里布满被盐碱烧出的红疹。
几个总角小儿赤脚在田埂飞跑,把拾到的麦穗紧紧攥在小手里。一个扎着枯草辫的小丫头踮脚拽住母亲的衣角,把麦穗塞进母亲腰间磨出破洞的粗布口袋:
“娘!穗子!给郑娘子蒸馍!”那妇人眼眶一热,沾满泥灰的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顶,弯腰时一滴汗砸进土里,被土壤吞没。
“苏青天!碱蓬娘子!”
不知是谁率先吼出这称呼,声浪如野火燎原!
“碱蓬娘子!活命恩人!”
排山倒海的呼喊震得麦浪翻涌。白发老妪拄枣木杖深深作揖,汉子们将新磨的镰刀高举过头顶挥舞着。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田垄,无数双手捧着新蒸的杂粮饼、盛着山果的破陶碗、尚留体温的铜钱,争相塞向郑茗的方向。
就在声浪攀至巅峰的刹那——
郑茗猝然仰头。秋风卷着“碱蓬娘子”的呼喊撞进耳膜,撞碎了她强撑的镇定。滚烫的眼泪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来到这启朝,她第一次被认可,这万千喉咙里迸出的“碱蓬娘子”,是烙进大地的勋章。郑茗抬手抹去泪水,那抹咸涩渗进唇缝。原来被土地承认的滋味,比任何琼浆都醉人。
苏明远来到郑茗身边,在欢呼声中攥紧郑茗的手腕高举头顶。阳光刺破泪眼,郑茗模糊看见不远处,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把捡到的麦穗偷偷塞进她打满补丁的口袋,仰头冲她咧开缺牙的小嘴憨笑。
这一刻,盐碱地的风终于吹散了孤魂的漂泊。她的根,扎进了这片用血泪浇灌的金色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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