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城的夜寒凉如水。白日里喧嚣的粥棚早已沉寂,只剩下篝火的余烬在风中明灭。陆昭靴子踏过积水覆盖的泥泞。
他刚从金陵调来准备应对堤坝决堤后洪灾的物资。送往城北的高地藏好。
值夜的亲卫远远跟着,不敢靠近他周身三尺。
经过城隍庙的回廊,那是无处可去的流民居所。几声稚嫩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出来,撕扯着凝滞的夜。廊角阴影里漏出一片暖黄的光晕。
牛角灯旁蹲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郑茗只裹了件半旧的靛青夹袄,发髻随意挽着,几缕碎发被寒风吹的贴在侧脸上。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个五六岁男孩的下巴,轻声说着什么,声音低得快要被风声吞没:“不怕,是甜的。”
男孩瘦得脱相,小脸上糊着泥污,乖巧地张开嘴。陆昭认出那是白天在粥棚边上捡野菜根的孩子。
郑茗捻着一枚小小的药丸,塞进男孩口中。又拿起一个粗陶碗,喂他喝下些许温热的汤水。她用手背试了试男孩额头的温度,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
“捂着,”她解开自己腰间一个干草和药渣揉成的暖包,塞进男孩的怀里,“抱着暖暖,别乱动,让药劲儿上来,发点汗就不难受了。”
陆昭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他见过清冷疏离与苏明远针锋相对的她。见过在王婉晴阴招下凌厉反击的她……那是一个充满了智慧和棱角的女子。强大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此刻,这柄利剑仿佛沉入了温泉。牛角灯的光映在她眼中,清澈的瞳孔里跳跃着温煦的光点。
陆昭看到这片灾民营里无数渴求生机的眼睛……那是一种心怀天地,怜恤苍生的胸怀。
风扑在陆昭脸上,他觉得胸中某个沉寂的角落被那温灯点亮了。寂静的心湖被投入一颗石子,荡开涟漪。
他想起前日里看到郑茗与苏明远在书房中争执赈灾银分配时掷地有声的言辞,想起郑茗摊在案头那份耗费心血写就的《寒疫急方备要》。
那些词句背后,竟是这般血肉温度。她瘦削的肩膀上,扛着万家窗棂后微弱的光。
陆昭悄然退后一步,彻底融入阴影里,唯恐惊扰了这幅画面。他抬手压低了风帽的边缘,遮住眼睛。
万家灯火……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响起:原来在她眼中,是这样的光景。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身处泥泞,却仍愿点亮手中微灯。
风更紧了,刮得牛角灯里的火苗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郑茗下意识地伸出手,用身体挡住风口,将那微弱灯火下的希望,小心呵护。
陆昭深深看了一眼那灯光下的轮廓,转身消失在风中,再没回头。
夜,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然而,澶州城的夜晚,寒意并未真正散去。就在陆昭于城隍庙感受那点微光暖意的同时,另一股更刺骨的暗流,正随着汹涌的澶水,悄然逼近一艘在风雨中飘摇的官船……
苏明远乘官船勘察澶水八百里河道,防备洪水来时利用地形疏导洪水。连日雨水增多,河道更宽了。
官船主仓内室粗糙的油纸被苏明远撕开。雨点砸得船窗噼啪乱响,舱底积水来回晃荡的咕咚声像倒计时。
苏全无声踏入船舱,在苏明远耳边低声道:“大人,探子来报,醉春楼的花魁玉玲珑失踪了。”
苏明远使了个眼色,苏全一揖,躬身退出去。
他打开弟弟的密信。苏明澈的字,急得要跳出来。
“京中弹劾如雪,皆斥兄长‘贻误赈灾’。王党煽风于暗处,宗政公独木难支……此诚天倾之祸啊!”
信中点明,攻击他的核心力量来自“王党”,而朝中唯一的助力宗政公已难以支撑。这已非寻常弹劾,而是旨在将他彻底扳倒的政治风暴!
苏明远明白,澶州这烂泥汤子,根儿在京城。京城的大手不光要澶州完蛋,更要借这浑水,冲垮他苏明远,淹死整个苏家。
信尾九个字,墨重如碳:“兄长安危第一,堤防身边。”
苏明远目光闪电般扫过这狭窄船舱——舱外亲卫呼吸平稳,舱内……除了他自己……
他提笔写下:
“金鳞困锁浅沼,毒蛟潜渊弄潮…”
笔走如风,一封包含暗语问候的信眼看就要收尾。
舱门被风顶开条缝,一股凉风灌进来,飘来一股甜甜的汤水味儿。
“夫君……”王婉晴的声音飘进来,她端着一小碗热气腾腾的汤,赤脚踩过湿凉的舱板,步子轻得像猫,“雨寒入骨……妾身给您熬了点驱寒安神的汤……”
昏黄摇晃的烛光下,王婉晴只穿着白色中衣,乌发湿漉漉贴在细白脖颈边。她低着头,一副楚楚犹怜的模样。她把碗小心放在桌角,目光飞快扫过他笔下那封信。
就那么一眼,王婉晴眉尖细微的挑了一下。“夫君愁苦深重,妾身……”她睫毛一垂,两颗泪珠子直挺挺砸在袖口,“恨不能替您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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