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山脚下,小院晨雾微凉。苏明远披着一件青色外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久病的苍白仍未完全褪去,身形也瘦削了许多,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已重新聚拢了神采,他深情看着在院中晾晒草药的郑茗。
她粗布荆钗,长发随意挽着,专注地将新采的柴胡摊开在竹匾上。阳光勾勒着她清减却坚韧的侧影,褪去了在澶州时的锐利,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沉寂。
“好多了?”郑茗没有回头,声音平平。
“嗯。”苏明远走到她身边,声音里是大病初愈的虚弱。他看着地上简陋的竹匾和她那双因采药伤痕累累的手,心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郑茗动作微顿,没有回答。沉默在风中流淌。
就在苏明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时——
院外小径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宁静。
只见陆安脸色凝重,疾驰而至,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前,气息微喘:
“大人!那梭形暗器已经查清了,是东屏阁的暗器裂魂梭。”
苏明远思忖良久,开口道:
“此等精工,断非寻常江湖人的粗陋功夫。打造此物者,必是高人,或……背后另有势力。”
苏明远移至案前,铺纸研墨,挥毫而就,一案逻辑清晰的刺杀卷宗跃然纸上。他将其递给陆安,吩咐道:
“陆安,将此卷宗连同所有证物,即刻呈送大理寺。”
“喏!”陆安抱拳,看向苏明远。“另接到京中密信!”陆安急切道。
苏明远眉峰一敛:“说。”
陆安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
“陛下震怒,念其旧功…王忧国,已启程…归老家…桐州躬耕。”
苏明远尚未言语,却见一旁晾晒药草的郑茗,缓缓直起身。她慢慢拍了拍沾着草屑的手,动作从容。
晨光熹微,映得她眼底一片苍凉。
几日后,一行人继续赶路,马车颠簸,窗格滤进路旁的新绿。
苏明远执一卷书靠在厢壁,目光却落于窗外逐渐化冻的河面。流水卷着零碎残冰,泛着早春浑浊的土黄。
郑茗端坐另一侧,捧一盏微温的清茶,眼睫低垂,盯着浮沉的碧色茶芽。车里只闻车轴辘辘碾过官道的声响,压过了所有未尽之语。
路边的杨柳初绽嫩芽,绿意温软,却化不开苏明远眉间的冷凝。视野尽头,一座驿站轮廓渐渐清晰,周遭簇拥着几片刚翻过新土的田地。
忽然,孩童短促而兴奋的惊呼撞进耳朵:
“着了!娘!柴火着了!不湿!”
苏明远下车缓行。只见驿站旁一处矮檐下,几个半大小子围着一个石头垒成的简易小灶,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舌正欢快地舔舐着干燥的桑树枝。
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正把几个蒸得开口的白面馒头塞到孩子手里:“快吃!吃完跟老栓伯下地去。”
那白面馒头蒸腾出的热气,在尚有凉意的初春风里白得晃眼。苏明远喉咙翻滚。澶州灾民营里那些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与眼前这蓬松喧软的馒头,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翻身下马,牵缰走向驿站外的茶水摊。摊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脸上的褶皱很深,手也粗粝,可精神头不差,正手脚麻利地擦拭着缺了角却抹得发亮的桌子。
“客官,大碗茶一个铜板,管够!”老汉笑着招呼,爽利嗓音传来。“歇歇脚?看这天早晚还凉飕飕的哩!”
苏明远点点头,在条凳上坐下。他目光扫过老汉的旧布衫,袖口虽打着补丁,却干净利落。
“老丈,瞧着地里人不少?”苏明远状若无意地问。
“多!比往年开春都多!”老汉把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粗茶放到苏明远面前,话匣子也开了,“官家推的那禾苗钱粮法子,嘿!真真是救了穷命了!”
老汉粗糙的手指朝不远处的田垄一指:
“瞧见没?往年这时候,村里壮劳力十有六七得出去找短工,给财主老爷们扛包、打石头、甚至卖儿卖女!为啥?地里有苗不假,麦穗灌浆前那几个月最难熬!断顿啊!缸里没粮,心比黄莲还苦!只能去寻那‘阎王债’借粮借钱!滚来滚去,秋天打下粮食十斗倒有七八斗进了债主的仓!人一年白干还得倒欠!”
他说得激动,唾沫星子溅进碗里:
“可官家的新法给了条新路。咱们这等人,按户头,三户五户连保着,春荒刚冒头,驿站旁的官仓就放粮,麦子没长成就赊给俺。不多不少,够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熬到收麦。利息比‘阎王债’可轻多哩!只要两成利。大伙儿算过,紧巴点,勒勒腰带,咬咬牙,今年秋后兴许能剩点。谁不想挺直腰杆过活?谁愿意为几个铜板把头磕碎?”
老汉的声音近乎虔诚:
“咱们小老儿家,这次借了五斗麦种,一家子不用眼巴巴等着饿死啦!娃们能多吃两口饭,有力气下地拔草了!我这儿孙也省了外出打工的口粮,省得受人家白眼。连咱这卖粗茶水的,这几天都觉着铜板进袋的声音响些。买柴买盐手头不那么抠啦!心里那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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