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竹轩内,晨光熹微,却驱不散寒意。
苏明远站在郑茗的妆台前,妆匣微微张开,苏明远心头划过一丝狐疑。郑茗不喜欢繁复首饰,也很少佩戴。
心念流转间,他鬼使神差伸手打开妆匣。里面只有几支素簪,一方旧帕,几盒颜色清雅的胭脂水粉。
他随手拨弄,指尖却触到匣底一处微小的不平。
掀开底层的软垫,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露了出来。
纸张入手微凉。展开——
《无寄》
……曾期并辔江南岸……光华渐明路自知,莫问西东任驱驰……心灯一盏照归时……
落款处——陆昭
一股妒火直冲苏明远的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耳中嗡鸣。
陆昭这缠绵悱恻的“无寄”之词,这字里行间呼之欲出的情意。这“心灯照归”的呼唤。
郑茗将它藏在妆匣最深处,视若珍宝。夜夜对镜梳妆时,是否也在对着这词句,思念那远在金陵的“归人”?
他攥着诗稿,快要将这薄薄的纸页碾碎。
“心灯一盏照归时”……
手指抚过这七个字……
就在这一瞬间——
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是西滩荒地那场大火,郑茗单薄的身影在肆虐的火舌中踉跄。她怀里抱着年幼的苏平章。
孩子惊恐的哭喊被浓烟呛得断断续续。一根燃烧的巨梁轰然砸落。她弓身,用自己瘦削的脊背硬生生扛住。火星溅在她肩头,瞬间燎起焦糊味。她痛得闷哼一声,却将怀里的孩子护得更紧!
陵坪诗案,阴冷的诏狱石阶上,郑茗裹着单薄的旧袄,冻得嘴唇发紫,她手中紧攥着那份字字泣血的《明远诗集》,手冻得红肿破裂……张申手下的推搡让她重重摔在石阶上,额头瞬间磕破,血混着污泥糊了半张脸。可她挣扎着爬起来,眼中只有烧穿黑暗的执念。
苏明远喉头一哽。
这盏“心灯”…曾在他最黑暗的深渊里,为他燃起唯一的光。
可如今……这光,是否已为他人照亮了“归时”?
妆匣冷硬的触感将他从灼热的回忆拉回现实。
他将诗稿塞回原处,合上匣盖。心头那股灼烧的妒意在压抑中更加疯狂地滋长。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转身大步走出茗竹轩。
每一步都踏在回忆与现实的缝隙上,踩得心口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苏府的寂静。
一名身着华服的内侍疾步而入,面无血色,径直走向苏明远,声音平直:“大人,东宫令谕,命您与郑姨娘即刻前往公堂,太子殿下要亲自问话!”
公堂内,周夫子枯指抖着那份《焚书论》抄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端坐主位的太子脸上:“殿下!白纸黑字,铁证如山!郑氏妖女倡言焚经,毁我儒学根基,乱天下纲常!当以妖言惑众论处,明正典刑!”
他身后,几个官员齐刷刷伏地,额头磕在金砖上砰砰作响:“请太子殿下诛此妖邪,以正视听!”
太子指尖轻轻抚摸着袖口龙纹,目光落在堂下孤立的郑茗身上,苏明远立在她身侧。
“郑氏,”太子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有何话说?”
郑茗抬眼。
目光掠过周夫子手中那纸伪作,掠过太子眼底翻涌的杀意,最后落在大堂角落——永嘉公主萧玉的贴身女官素心,正垂手而立,状似无意地抚过腰间一枚嵌着红宝石的鎏金香球。
昨夜公主府密室的烛火撞进郑茗脑海——
“凤凰涅盘,需浴火。”永嘉公主指尖划过一本泛黄绢册封面,《贤妃兴学诏》,落款是先帝年号。册页翻开刹那,夹层里滑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旧医案,墨迹洇着陈年血痕:
“……壬戌年七月初九,贤妃王氏胎动见红,疑误服红花……亥时血崩……子存母殁……查膳房当归匣底藏红花粉三钱,司药太监刘全,旧党门人周……”
素心的指尖,此刻正按在香球那颗红宝石上——像极了医案上那滴干涸的血。
郑茗忽然笑了。
她踏前一步,在满堂错愕中,一把夺过周夫子手中“罪证”
“嘶啦——”
那份精心伪造的《焚书论》在她手中被撕得粉碎。纸屑雪片般纷扬落下,露出内页洒金笺上刺目的“金陵陆氏”暗纹。
“伪造笔迹,构陷栽赃,这等下作手段也配称儒门?”郑茗声音清越,“你们背四书时,可曾听见千万女子脊骨断裂的声响?”
“识字不为描眉饰容以悦男子,实为铸就风骨,自立于世——能凭己身脊梁,立于天地之间!”
她倏然转身,面向堂上御赐的“文华昭世”金匾,朗声道:
“先帝永德十年,先帝为贤妃王氏颁《兴学诏》:‘坤德载物,非囿中馈;诗书明理,巾帼何让须眉。敕令州县广设女塾,延聘宿儒,授经史、通礼乐,以养贤才’”
周夫子脸色骤变:“胡、胡言!哪有此诏!”
郑茗不理,提笔蘸墨,挥毫泼向早已备好的素绢。笔走龙蛇,将昨夜背下的诏书一字不落誊于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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