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鸾殿内,烛火摇曳。永嘉公主萧玉的指尖缓缓抚过那把金丝裂纹扇。她正在思忖如何助郑茗破开眼前死局,冰凉的扇骨硌着指腹,那细密交错的纹路,莫名地将她拽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雪夜……
那一年,她才十岁,不过是瞧着父皇案头那方蟠龙镇纸莹润生光,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萧玉余光瞥去,只见父皇正提笔落墨。那纸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与父皇平日的挥洒截然不同。那页纸旁,铺着好几张墨迹未干的纸,字迹各异。她依稀辨出其中一行:“远州学政…郑云龙…”,她尚未完全看懂。下一刻,她便被愤怒地掼倒在地。“女娃也配碰龙气?”帝王的声音冷过殿外的风雪。她蜷在雪地里,手心被碎瓷割破,热泪滚落前就已冻得冰人。
直到一个温热的小身子猛地扑过来,护在她身上。“父皇!姐姐只是好奇!”是八岁的三弟景宇,他的声音发颤,头却昂得极高,“要罚…连儿臣一起!”
那单薄的脊背,为她硬生生扛下了十记沉实的手板。回宫的路上,三弟偷偷攥住她冻僵的手,笨拙地呵着气,那低语却像暖炭,透进她骨缝里:“阿姐别怕…以后我护着你。”
可弟弟……终究护不住母妃。
母妃的尸身从太液池里捞起时,凤仪宫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失足”。她不信,疯了一样扑上去,指甲在母妃的指缝里,抠出半片凤仪宫的牡丹缠金云锦碎片。那妖异的猩红,将一条冰冷的事实钉进她心里——母妃临死前,挣扎过。
女人在父皇眼中,不过是随时可弃的玉玩,好看时把玩,腻了便随手掷开。在皇后手下,更是碍眼便可随意碾死的蝼蚁。
弟弟的呵护之心再真,也隔着一重又一重的宫墙。她眼睁睁看着身边嬷嬷聪慧的女儿,只因“识得两个字”,便被随意配给了瘸腿的老吏;看着那位偷学诗书的才人,被生生绞去了双手…
那个才人被拖走时,回头望向萧玉那绝望的眼神,狠狠地烫在了她的心上。
凭什么?
扇骨硌着掌心,刺痛猛地将萧玉从回忆里拔出。殿内烛光昏暗,映得她眼底最后一点残存的温软,彻底凝成寒冰。
那就办女学。让这深宫里沉塘的冤魂和市井间被贱卖轻辱的女子们都知道,她们生来不必是玩物。要教她们握笔如握剑,识字如改命的咒语。让那些被埋没的“启明清晖”之才,不再徒然沦作后宅算计的脂粉!
而郑茗,这枚正被各方势力撕扯却不甘认命的棋子,正是点燃这燎原之火的第一缕薪柴。
兴奋悄然爬上永嘉公主的脸,她低笑道:
“他们不是最怕女子识字明理吗?那便用这他们最为恐惧的“女子之智”,亲手掀翻这噬人的锦绣牢笼!”
与此同时,苏府茗竹轩内,空气沉滞得压人。
一滴泪砸在苏明远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缩。他听见郑茗的声音颤抖:“你还是疑我?松溪驿馆,我舍命为你挡剑。陵坪诗案,我不顾生死救你。”
郑茗的话像针,刺向苏明远层层包裹的疑窦。旋即,她话锋猛地一转:“你问我愿为陆昭死吗?”
不等他反应,寒光一闪。她拔下发簪直刺向自己咽喉。
苏明远脑中轰然一响,徒手攥住了那锋利的簪尖。刃口割入掌心,血顷刻涌出,顺着他的指缝滴滴答答,溅落在她颈间。
“我准你死了吗?”苏明远听到自己牙关里挤出的声音,沉哑得陌生。
郑茗转身挣脱,衣袂带起的冷风刮过他僵立的身躯。她行至门边,脚步倏顿,侧首投来极快的一瞥。那眼神,清冽如冰。
“你要理由?因为你是苏明远。”
“是我在你诗案入狱时,亲手刻进《苏明远诗集》的——‘明月清晖’!”
这四个字,震得苏明远神魂俱荡。
诗案诏狱彻骨的阴冷潮湿、鞭笞入骨的剧痛、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黑暗……刹那间被一道清亮的光劈开——那是狱门外,一双熬得通红却执拗不肯放弃的眼睛。
西滩荒地冲天的烈焰、灼人的热浪、呛人的浓烟……记忆中,郑茗单薄身影不顾一切冲入火海,用瘦弱肩膀将平章拖出死地的决绝姿态,清晰如昨。
没有陆昭。
从来没有。
自始至终,只有郑茗。
是那个在他最黑暗的时刻,依旧将他视作“明月清晖”,豁出命去守护他的女人!
而他……做了什么?
嫉妒与猜忌,顷刻间溃不成军。
“啊——!”他一拳砸向身旁的桌案。
“咔嚓”一声裂响,桌面应声绽开一道深痕,木屑刺入苏明远的拳峰,鲜血涌出,滴滴答答砸在青砖地上。
陆安被这突如其来的暴烈惊得呆怔原地。
苏明远走到满脸泪痕的陆安面前,弯下腰,手掌用力按在陆安颤抖的肩膀上。
“起来。”苏明远的声音缓和下来。
陆安茫然抬头。
苏明远的目光已越过他,投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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