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宋知画、燕博文被请来靖安侯府。
花厅里，今日并非大宴，但宋瑾年却请来了几位与宋家、叶家皆有些渊源的老亲和在朝中素有清名的同僚，甚至连宗正寺的一位老宗亲也在座。
叶婉云坐在宋瑾年下首，穿着一身靛蓝色织锦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神色平静，唯有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宋知画与燕博文坐在稍侧的位置，安静品茶，仿佛只是寻常的晚辈。
叶承宗带着妻子王氏姗姗来迟，他身着绛紫色官袍，显然是刚从衙门过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倨傲的笑容。王氏则珠光宝气，眼神扫过叶婉云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妹夫今日怎有如此雅兴，邀我们过府一叙？”叶承宗落座，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吹了吹浮沫，语气轻松，仿佛之前回门宴的龃龉从未发生。
宋瑾年面色沉静，并未寒暄，直接对身旁的宋昀点了点头。
宋昀起身，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长衫，气质清雅如竹，手中捧着几卷账册和一叠文书。他先向在座诸位长辈同僚行了礼，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叶承宗。
“二舅舅，”宋昀开口，声音清越，打破了一室虚假的平和，“今日请诸位长辈前来，是为厘清一桩旧事。关于我母亲嫁妆产业，在由二舅舅代为掌管期间的一些账目问题。”
叶承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半空。王氏更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昀儿，你这是什么意思？”叶承宗放下茶杯，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警告，“那些产业，当年是你们宋家蒙难，我念在兄妹情分，不忍你母亲心血败落，才辛苦接手打理！如今你们平反回京，产业也早已交还，还有什么问题？”
宋昀并不动气，将手中账册翻开几页，朗声道：“二舅舅辛苦，侄儿不敢或忘。只是，这辛苦背后，似乎另有一本账。”他指尖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永州的三间绸缎庄，账面上连续五年亏损，但同期，二舅舅名下却在永州添置了两处田庄，一处别院。苏州的粮行，报称连年歉收，利润微薄，可据商路同行记录，那几年苏州风调雨顺，粮价平稳，并无大灾。”
他拿起另一份文书：“这是当年为这几处产业供货的几家商号提供的底单存根，与二舅舅交还的账册上所记的进货价，相差最高可达三成。还有，母亲嫁妆中那间最大的酒楼‘醉云楼’，账面上修缮费用高达五千两白银，但实际查验，当年只更换了些许桌椅门面，绝无此巨额开销。”
宋昀一条条，一桩桩，将证据清晰地摆在众人面前。数字冰冷，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厅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宋昀清朗的诵读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那几位老亲和对账目略有涉猎的同僚，听着听着，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叶婉云闭了闭眼，胸口微微起伏。那些数字，印证了她多年来隐忍的委屈。
“这……这纯属污蔑！”叶承宗猛地站起，脸色涨得通红，指着宋昀，“这些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所谓证据，就能定我的罪？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宋家为了吞并产业，故意伪造！”
王氏也尖声附和：“就是！我们辛苦帮你们守着产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反倒被你们如此构陷！天理何在！”
宋瑾年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些账目明细、商号存根，皆可查证，并非空口无凭。你若觉得有假，大可一一对质。我宋家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不屑于伪造证据，行此龌龊之事！”
“光明磊落？”叶承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撕下了伪装，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宋瑾年！你别忘了！当年你们宋家落难，是谁在朝中为你们周旋？是谁接济你们妻女？若不是我们叶家，你们早死在流放路上了！如今你们起来了，就翻脸不认人，反过来咬我们一口？简直是忘恩负义！”
他这话一出，厅内气氛更是降至冰点。几位老亲皱起了眉头，这话说得太重，也太过胡搅蛮缠。
叶婉云霍然抬头，眼中积压多年的悲愤终于决堤，声音却异常清晰冰冷：“二哥！你还有脸提当年？那份断亲书你忘了吗？当年你们接手产业，是帮扶还是趁机侵占，你心知肚明！我们一家在流放时，可曾见过你们一丝一毫的接济？如今证据确凿，你侵吞我嫁妆利润，中饱私囊，反倒成了我们忘恩负义？这世间，可有这样的道理！”
她字字泣血，目光如炬，刺得叶承宗竟一时语塞。
王氏见状，撒泼哭喊起来：“没天理了啊！欺负人啊！我们好心没好报啊！”
“够了！”宗正寺的那位老宗亲实在看不下去，重重一拍桌子，沉声道，“叶侍郎，此事既有实证，便该就事论事！扯什么陈年旧账，攀扯什么恩义？朝廷命官，当众如此，成何体统！”
叶承宗被呵斥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满厅众人或鄙夷或冷漠的目光，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占不到便宜了。他狠狠瞪了宋瑾年一家一眼，胸口剧烈起伏。
“好！好一个靖安侯！好一个探花郎！我们走着瞧！”他撂下狠话，一把拉起还在哭嚎的王氏，几乎是拖着她，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花厅。
宋瑾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几位前来作证的老亲同僚拱手致谢。叶婉云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却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
宋知画起身，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燕博文也走了过来，站在宋知画身侧，无声地给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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