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裹着冰粒子,斜斜砸在百金贵大厦的玻璃幕墙上,脆响连绵,像有人在半空抖着碎玉串子,又像当年弄堂里卖糖人的老汉摇着铜铃。吴德才立在顶楼落地窗前,望着楼下洇在暮色里的车流——那些车灯连成的光河,倒比他年轻时在弄堂口见的舞龙灯更喧闹。指尖无意识蹭过黄花梨镇纸,雕花凹槽里还嵌着去年的茶渍,是容儿泡龙井时洒的。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岁那阵,她总把搪瓷杯往他手里塞,杯沿结着圈浅褐茶垢,可杯底的余温,能熨暖整个冬夜。
“董事长,高总说西区矿场要增购设备......”秘书纪桂兰的声音刚漫过办公桌,就被一声脆响掐断。
吴德才猛地转身,正看见茶海旁的容儿蹲下身。青瓷盖碗在她掌心碎成三瓣,热水溅在手背上,那道红痕像极了腊月里枝头骤然绽开的红梅,艳得有些刺眼。她慌忙去捡碎片,银镯子撞在红木桌沿,叮铃一声——那声响比瓷器碎裂更尖,像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人心。
“说了让下人来。”他皱眉时,眼角的纹路深了些,像被岁月犁过的田。目光扫过她发间的翡翠步摇,水头好得能映出人影,是前几日他在拍卖行拍下的,本想等女儿生日送她,不知怎的被容儿戴在了头上。他忽然想起前日股东会上,李董事那个染绿发的儿子盯着容儿看的眼神,喉结滚了滚,像吞了颗没化的冰粒。
容儿垂着头,颈窝陷出一道温顺的弧:“我想着您爱喝这明前龙井......”指尖的血珠滴在茶盘里,晕开一小朵暗红,倒比去年她绣在他袖扣上的海棠更艳。吴德才瞥见玻璃倒影里,纪桂兰和宋晓倩交换了个眼神——那眼神他熟。二十年前在二叔家的酒局上,表嫂们看他揣着百万支票进门时,眼里也盛着这种光,一半是羡,一半是疑。
夜幕沉下来时,吴德才躲进后园的暖房。月光透过玻璃穹顶淌下来,在墨兰叶片上镀了层冷银,比容儿梳妆台上的月光石更凉。他掀开角落的青花瓷缸,陈年普洱饼下压着张泛黄的股权结构图,朱笔圈出的“高志豪”三个字,被茶水洇得发乌,像结了层血痂,又像那年矿难后,他在事故报告上签的字。
“董事长好雅兴。”
高志豪的声音惊得他手一抖,茶饼骨碌碌滚到波斯地毯上。年轻人弯腰去捡,动作慢得像在演皮影戏,腕间百达翡丽的表链晃出碎光——那表是去年南洋矿场竞标成功后,吴德才亲手送的,当时高志豪握着他的手说“跟着董事长,比跟着谁都稳”,眼里的光比表链更亮。
“听说李公子昨天在澳门输了八千万。”高志豪把茶饼放回缸里,指尖在“高志豪”三个字上敲了敲,力道轻得像在抚摸,“他父亲正联络小股东,想用集团担保借贷呢。”
吴德才盯着他领带上的孔雀石领夹,那石头的纹路像极了二十年前二叔公司破产时,账面上的赤字曲线,曲曲折折,没个尽头。暖房的加湿器嘶嘶吐着白雾,漫过高志豪的镜片,把他眼里的光晕成一团模糊的雾——那雾比那年金融风暴时,证券交易所外的霾更沉,压得人胸口发闷。
大年三十的爆竹声裹着硫磺味飘进窗时,吴德才借口查祭祖贡品,钻进了祠堂密室。檀香在青砖地上漫开,混着老木头的腥气,倒比容儿腌的腊梅更呛。他跪在父亲牌位前,掌心贴着紫檀供桌,桌角那道裂是二十年前二叔掀桌子时划的,当时二叔的血溅在供桌上,凝了三天才擦净,那颜色和今早容儿手背上的红痕几乎一样,连深浅都差不离。
“您要的陈皮红豆沙。”容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猛地回头,膝盖撞在供桌腿上,发出闷响。门缝漏进的光勾着她的轮廓,食盒里腾起的热气在她脸上晃,倒把她眼角的细纹遮了些。他忽然发现,她今天用的绛色口脂,和母亲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支一模一样——当年母亲就是用这口脂,在他手背上按了个印,说“守住家业,更要守住人”,那温度,他记了三十年。
初三清晨的霜,把梧桐叶冻成了脆玻璃,风一吹,就有碎叶簌簌往下掉。吴德才站在三楼露台,望远镜里的劳斯莱斯正碾过结霜的路面,车辙像在白纸上划了道黑痕。忽然,后视镜反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副驾上飘着的鹅黄丝巾,边缘绣着朵小雏菊,和殷雄伟妻子上周发在朋友圈的爱马仕限量款,连针脚都分毫不差。
“老爷,高总到了。”管家的话惊飞了檐下的寒鸦,那鸟儿扑棱棱掠过露台,翅膀带起的霜沫落在吴德才手背上,凉得像容儿昨夜给他敷的退烧贴——女儿住院后,容儿总把退烧贴揣在怀里捂热了才给妞妞用,说怕冰着孩子。他摸了摸西服内袋,遗嘱草稿的边角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上面“女儿妞妞继承38%股权”的字迹,笔画比当年写股权代持协议时更重,像怕被岁月磨淡。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吴德才下楼梯时,正看见容儿蹲在玄关捡青瓷碎片。她穿了件墨绿真丝旗袍,后颈的蝴蝶骨在衣料下若隐若现,像要振翅飞起来——那是她当年嫁给他时穿的旗袍,只是那时腰更细些,领口别着的月光石胸针,还是他用第一笔工资买的,石面磨得发亮,盛过无数个清晨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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