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雕花窗棂时,沈砚秋正用镊子夹着棉球,小心翼翼擦拭那枚银质怀表的表盘。表盖内侧的鸢尾花纹路已磨得发亮,藤蔓般缠绕的纹路里还嵌着细尘,这是三年前周明诚赴德留学前送她的临别礼。那时他穿着灰布学生装,站在协和医院的银杏树下,把锦盒塞进她手里时耳尖泛红:“这表芯是我自己攒零件装的,走时准,就像我记挂你的日子,一天都不会差。”此刻这枚怀表却像生了锈的心事,在紫檀木锦盒里沉默了整整三个月——自从北平城里传出周明诚加入共产党的流言,她就再没敢碰过它。
“小姐,张妈说厨房炖了冰糖雪梨,川贝都是今早从同仁堂现抓的。”丫鬟春桃轻手轻脚进来,青布围裙上还沾着灶间的热气。她见沈砚秋盯着怀表出神,把托盘往妆台上放时特意放轻了动作,“周先生的信您还没拆呢,邮差傍晚冒雨送来的,说是从柏林转了三道手才到北平,信封都洇湿了。”
沈砚秋指尖一颤,镊子险些脱手。黄铜镊子坠在描金妆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她后颈泛起细汗。她这才注意到妆台角落躺着个牛皮纸信封,邮票上的黑鹰徽记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右下角还盖着个模糊的海关印章。拆开信时信纸簌簌作响,周明诚的字迹还是那样挺拔如松,钢笔尖划过纸面的力道透过纸背都能摸到,却在末尾处洇开一小团墨渍:“附寄齿轮油务必专用,柏林工坊老师傅说此型号唯德国克虏伯兵工厂特制,勿用国产替代品,切记。”
窗外忽然传来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车轮碾过积水洼时溅起哗啦水声。沈砚秋猛地抬头,鬓边的珍珠耳坠晃出细碎光影。春桃已掀开窗帘一角,指尖在窗沿积灰处划出浅痕,低声道:“是陈副官的车,车辕上还挂着东北军的军徽呢,八成是来问张少帅那怀表的事。”话音未落,前厅已传来管家沈忠苍老的通报声,带着几分刻意压低的焦急:“小姐,陈副官说军座的怀表还等着修呢,明儿一早就要带赴南京开会。”
这枚惹来麻烦的怀表并非周明诚所赠,而是三天前东北军驻北平办事处送来的急件。张学良的随身怀表在六国饭店的宴会上突然停了摆,当时他正跟宋子文谈论华北防务,表盖“啪”地弹开,露出内侧刻着的“汉卿”二字,那是于凤至亲手刻的赠礼。军械处的老师傅拆到一半就摇着头推给了沈砚秋,满手油污的手指点着机芯:“沈小姐您瞧,这机芯是德国蔡司的精密款,齿轮细得像头发丝,咱们这儿的猪油炼的润滑油根本不顶用,一沾就卡。”
沈砚秋把周明诚寄来的小锡罐凑到琉璃灯盏下,罐身印着密密麻麻的哥特体德文,只有标签角落印着个小小的齿轮图案,齿轮齿牙间刻着极小的“K”字。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周明诚在协和医院的实验室里给她演示齿轮传动,酒精灯的火苗在他睫毛上跳动,他手里拿着拆下来的表芯,笑着说:“机械最讲精准,差一丝一毫都转不动,就像……”他没说完的话被窗外的风雪吞没,玻璃上瞬间凝满白汽,现在想来,大抵是想说人心如机械,错了齿轮便再难咬合。
“小姐,陈副官在楼下急得打转呢,刚让小厮买了三回烟卷了。”春桃第三次来催时,沈砚秋已将特制齿轮油滴进了机芯。透明的油珠在齿轮间游走,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渗入冻土,原本卡涩的零件渐渐活络起来。她忽然注意到第三组齿轮内侧刻着个极小的“卍”字标记,不是常见的顺时针方向,而是逆时针旋转的诡异纹路——这不是蔡司的标记,倒像是纳粹党徒近两年才开始使用的符号。
怀表重新滴答作响时,前厅传来陈副官如释重负的笑声,夹杂着沈忠递烟卷的窸窣声。沈砚秋把周明诚的信折成小方块塞进袖袋,绸缎袖口蹭过腕间玉镯,发出细碎轻响。这时她才发现信纸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墨迹比正文浅淡,显然是封前才添上的:“北平站有德国商人走私军火,怀表机芯或与此有关,小心军械处王科长,他袖口常沾机油却不懂修表。”
窗外的月亮被云翳遮住,沈砚秋望着桌上那罐德国齿轮油,忽然明白周明诚为何执意要她用特制油品。普通润滑油会腐蚀机芯里的秘密,就像北平城里那些看似光滑的人际关系,稍不留意就会露出底下的锈迹。她将怀表放进丝绒盒子时,听见春桃在门外跟沈忠低声说话,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听说日本领事馆的佐藤先生今天也来问修表的事,手里拿着块跟军座一模一样的怀表,沈叔您说怪不怪?”
锡罐里的齿轮油还剩大半,琥珀色的油体在灯下泛着莹光。沈砚秋用软木塞仔细封好,藏进梳妆台最底层的暗格。那里还躺着半张去年的火车票,是周明诚从南京到北平的硬座票根,右上角的日期被泪水洇得模糊——那天他冒雪来见她,却在胡同口被特务跟踪,两人隔着三丈远的风雪对视,连句话都没能说上。她忽然想起他临走时在信里写的:“等我回来,咱们去琉璃厂挑块好表,不用德国的,就用苏州老匠人手工做的,齿轮上刻咱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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