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笙指尖捏着那枚从城西土地庙暗格里摸出的青铜双鱼佩,指腹反复摩挲着鱼鳃处一道极细的刻痕——那是她七岁生辰时,父亲阮崇文亲手为她刻下的“笙”字半边。佩身还沾着庙墙的湿土,冰凉触感渗进皮肉,竟比昨日在沈记绸缎庄后院见到的那本泛黄账册更让她心口发紧。她抬头望了眼巷口,暮色正把“阮记绸缎总栈”的匾额染成深褐色,匾额边角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木头纹理,像极了父亲失踪那年,母亲苏婉容哭红的眼眶。
“姑娘,这栈房的钥匙掌柜的只肯借半个时辰,说是当年阮东家走后,这屋就没再开过,里头的东西动不得。”伙计阿福抱着一盏油灯站在吱呀作响的木门前,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门板脆化的封条上。阿福是沈万山的远房侄子,昨日阮月笙拿着账册找沈万山对质时,老掌柜盯着账册里“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十二”那页发呆半晌,最终还是让阿福跟着来帮忙——说是“帮衬老东家的女儿”,可阿福攥着油灯的手一直发颤,显然是怕这尘封十年的栈房里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阮月笙指尖一挑,封条便碎成细屑,她深吸口气推开木门,一股混杂着樟脑、霉味与丝绸朽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惊得梁上几只灰雀扑棱棱飞走,羽毛飘落在积灰的货箱上。那羽毛白中带灰,像极了她记忆里母亲绣绷上掉落的丝线——母亲苏婉容最擅苏绣,当年阮记的绸缎能在金陵城立足,半数是靠母亲在锦缎上绣的缠枝莲、并蒂莲,尤其是那“莲心纹”,针脚细密到能在莲子上绣出极小的“阮”字,只是这手艺,自十年前父母失踪后,便再没人见过。
栈房分上下两层,下层堆着半人高的绸缎卷,大多是当年时兴的杭绸与蜀锦。阮月笙提着油灯绕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一卷湖蓝色的杭绸,布料瞬间脆成细片——这卷绸子她有印象,当年母亲说要给她做及笄时的衣裳,特意选了这湖蓝色,还说要在衣襟绣上双鱼佩的纹样。可没等及笄,父母就没了踪迹,只留下她被远房舅舅收养,直到三个月前舅舅去世,她在旧箱底翻出那本写着“阮记总账”的册子,才知道父母的失踪,或许和绸缎庄的生意有关。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架蒙着白布的账台——正是昨日沈记账册里记载的“崇文公每日辰时核对账目处”。沈万山的账册里写得清楚,光绪二十三年七月起,阮崇文几乎每天都泡在这栈房里,有时甚至通宵不回,可到了七月三十那天,就突然没了记录,只在页脚画了个极小的双鱼佩,和她手里的这枚一模一样。
阮月笙伸手掀开白布,灰尘簌簌落在肩头,她却没心思拍——账台上摆着一本摊开的流水账,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龟裂,笔杆斜斜靠在账册边缘,狼毫笔尖还沾着一点未干尽的朱砂。那朱砂色很淡,像是笔尖只蘸了一点,却没来得及写下去,仿佛父亲阮崇文只是临时起身,下一刻就会回来,继续在“收”字后面添上数目。
“姑娘你看,这账页上有字被划掉了。”阿福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怯意。他指着“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十二”那一页,阮月笙凑过去,只见“收沈记绸缎庄定金纹银五百两”的字迹被墨团重重覆盖,墨色未干时被指尖蹭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旁边隐约能辨出“转存”二字的残笔。
那残笔的笔画很细,走势偏柔,和父亲平日记账时遒劲的笔迹截然不同——父亲写“转”字时,最后一笔会顿得很重,像他做人的性子,磊落得很;可这残笔的“转”字,最后一笔是轻轻挑起的,和母亲苏婉容绣绷上的针脚一样,带着几分细腻。阮月笙心头一紧,想起昨日沈万山看到这本账册时,指尖发抖地说“阮东家当年欠我的可不是五百两,是五千两”,当时她只当是老掌柜年事已高记混了数目,此刻再看这被涂改的账目,倒像是有人故意用“五百两定金”混淆了“五千两全款”,而能在父亲的账台上动手脚,还能用这种笔迹的,除了母亲苏婉容,金陵城里再无第二人。
她蹲下身去翻账台下层的抽屉,第一个抽屉里全是零散的货单,大多是运往苏州、杭州的绸缎订单,落款处的“阮崇文”三个字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写得工整,只有一张订单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莲心纹——是母亲的笔迹,这张订单是发往苏州“锦记”的,货期写的是七月二十五,可旁边却用红笔圈了起来,写了个“缓”字,同样是母亲的字迹。
第二个抽屉被一把黄铜小锁锁着,锁孔里积满了锈,锁身刻着缠枝莲纹,与她腰间双鱼佩背面的花纹一模一样。阮月笙心头一动,想起父亲教她开自家抽屉时说过的话:“笙笙,咱们阮家的锁,都要用双鱼佩开,佩身对着锁孔转三圈,记住了吗?”她当时还笑着说“父亲的锁太简单,坏人一学就会”,父亲却摸了摸她的头,说“能开这锁的,都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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