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年关的脚步声已响在巷口。屋檐下的冰凌滴着水,晾衣绳上挂着的咸鱼腊肉在北风里微微摇晃。
阳光虽然淡薄,却努力地将一丝稀有的暖意,涂抹在每一个为团圆而忙碌的身影上。
常松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和海货,像个得胜归来的船长,带着一身海风的咸腥和冰霜,猛地推开小院的门。
“英子!红梅!我回来了!”
他的嗓门洪亮,瞬间劈开了院子里积压多日的沉闷。脸膛是海上漂出来的黝黑粗糙,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衬得那黑愈发扎实。
英子像只小燕子似的从屋里飞出来:“常叔!”眼睛亮晶晶地落在他手里那些稀罕海货上。
红梅系着围裙从厨房赶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看见男人全须全尾地站在那儿,心里那块悬了不知多久的大石头,“咚”地一声落了地。
她没说话,只是眼圈一红,快步上前,一把接过他手里最沉的那个包,手指攥得紧紧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声音有点哑,低头掩饰着,手指还紧紧攥着行李袋。
常松嘿嘿笑着,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东西:给英子的是一双正流行的、带气垫的白色运动鞋;给红梅的是一件枣红色的羊毛衫,软和厚实。
“试试,看合身不?”常松把毛衣往红梅身上比划,眼神热切。
红梅摸着那柔软的羊毛,心里又暖又酸,这得花多少钱。她嗔怪:“乱花钱……赚点钱多不容易。”
“嗐!过年嘛!穿新的,图个吉利!”常松大手一挥,目光扫过院子,压低了些声音,“哎,红梅,还有个好事儿。我们船公司,年后仓库那边可能要添个人手,不出海,就在岸上,稳当。我寻思着……老刘……”
他话没说完,脸上的喜气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冰墙,瞬间凝固了。
他看见妻子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疲惫、担忧和痛苦的神情。
“常松,”红梅打断他,声音发涩,她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将那点刚刚升腾起来的家的热气暂时锁住。她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将厂里那些糟心事、下岗名单、她和张姐如今势同水火的关系,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屋子里刚才还欢腾的空气,一点点冷了下去。常松脸上的光,也跟着一点点黯了。他沉默地听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头的红光在他黝黑的脸上明明灭灭,像他心里那点刚燃起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男人的难处不在于使力气,而在于有力气却没处使,眼看着身边人受苦,自己却像个搁浅的船,动弹不得。
半晌,他把烟掐灭在窗台的积雪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这事……难办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这节骨眼上,去说工作的事,那不是帮忙,是去打人脸,是去显摆,是往人心口插刀子。”
希望刚冒出个头,就被现实冰冷的潮水狠狠拍回了海底。
有时候,生活给你的糖,还没等尝到甜味,就发现包装纸上沾着别人的血泪,这糖,便再也咽不下去。
一墙之隔。
常松回来的动静,那边的笑声,像滚烫的针尖,透过薄薄的墙壁,精准地扎进张家的死寂里。
锅里炖着白菜粉丝,清汤寡水,几乎看不见油花。老刘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最便宜的烟,烟雾呛人,眉头间的愁苦比那烟雾还浓。女儿打电话来说不回来了,要打工挣学费。儿子也没个信儿。
张姐眼神空洞地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上的一个破洞。
那破洞越抠越大,像她心里漏风的窟窿,怎么都堵不上。隔壁的笑声越是热闹,就显得她这屋越冷,冷得骨头缝里都嗖嗖地冒寒气。
“听听,”她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人家男人回来了,大包小包,欢声笑语。咱们呢?冷锅冷灶,等死吧就。”
老刘闷声闷气,头埋得更低:“少说两句吧……各有各的命,争不来。”
年关像一面雪亮的镜子,把各家各户的冷暖贫富,照得无处遁形。
墙这边是盼了一年的团圆暖,墙那边是熬不到头的寒冬冷。一堵墙,隔开了两种人生。
街上,寒假刚开始,空气里都是自由的味儿。英子、周也、王强约着一块去买鞭炮。
王强咋咋呼呼地比划着要买“二踢脚”:“今年非得崩个响的!也哥,你敢不敢拿手里放?”
周也嫌弃地瞥他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缺心眼儿?”
英子笑着看他们斗嘴。却在路口碰见了张军。他穿着他的那旧棉袄,低着头,行色匆匆。
“军哥!干嘛去?一块儿买炮去啊!”王强嗓门亮。
张军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我……不了,我有点事。”他含糊地说着,脚步没停。
周也看着他几乎是逃离的背影,皱了皱眉。王强还在那喊:“哎!有啥事比哥们还重要啊?不够意思啊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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