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幸福面馆,灯光白得晃眼,照着满地狼藉和几张疲惫的脸。空气里还残留着打架后的腥臊和面条的咸味。
常莹不再哭嚎,她换了策略,缩在角落的椅子上,肩膀一抽一抽,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却字字往常松心窝里戳:
“松啊,你忘了……小时候姐咋待你?家里最后一个馍,姐掰一大半给你,自己饿得喝凉水……你跑船这些年,你大伯躺床上,是谁端屎端尿?爸走的时候咋交代的?说常家就剩咱们姐弟俩亲了,让我们互相照应……你都忘了?爸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成串往下掉:“爸啊,你睁眼看看吧……你侄子如今出息了,开了店,娶了媳妇,眼里就没我这个姐了……联合着外人来作践我啊……”
常松蹲在地上,头埋进膝盖里,拳头攥得死紧。堂姐的话像钩子,把他从对红梅的愧疚里往外扯。
他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边是媳妇孩子和张姐老刘冰冷的眼神,一边是堂姐嘴里那个“忘恩负义”的自己。
堂姐的每一句“恩情”,都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快要窒息。他总想拆下自己的肋骨为两边熬汤,末了,汤成了,自己也散了架。
那一万块钱,家里不是拿不出……何必闹成这样?他跑船挣的钱,不就是为了让家里人日子好过点吗?红梅和张姐她们,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把他逼到这份上。
老好人总想四面讨好,结果往往是八面漏风。他妄想填平世上所有的坑,用的却是自己的血肉。最后,坑没填平,自己却成了坑的一部分。
他喉咙动了动,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试图缓和这僵死的局面。
他像个溺水的人,一边是名为“亲情”的沼泽,拽着他下沉;一边是名为“家庭”的岸,他却找不到游过去的方向。
中国式的恩情,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账。你以为是债,它偏是刀;你以为是孝道,它偏是枷锁。它把你钉在道德的十字架上,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分食,还要为自己尚存一丝痛感而愧疚。
“常莹!”红梅的声音先响起来,“你说完了吗?”
常莹的哭声顿了一下。
红梅没看常松,目光直直落在常莹脸上。她的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积压太久、终于要清算的平静。
最狠的报复不是哭闹,是沉默。最伤的离别不是咆哮,是心死。红梅的安静,比常莹所有的哭嚎加起来,都更让常松害怕。
然后,她转身,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用旧挂历纸包着的、边角都磨毛了的笔记本。
她翻开本子,手指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你说你照顾大伯,辛苦,我们记着你的好。”红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是账本。从我跟常松结婚这几年,你第一次来借钱开始,每一笔,名目,‘给大伯看病’、‘买药’、‘住院’……我都记着。”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常莹瞬间煞白的脸,又落在猛地抬起头、一脸惊愕的常松身上。
“大前年,两千;前年,一千;前年三月,八百;去年八月,一千二;去年过年,两千……零零总总,加起来,两万二千四百块。”
红梅合上账本,发出“啪”一声轻响,“需要我一笔一笔,念给你听吗?”
日子不是一笔糊涂账。情分归情分,数目归数目。把情分当数目,是耍流氓;把数目当情分,是蠢得慌。
她抬起眼,看向常松:“这还不算,你背着我,偷偷塞给你姐的那些。常松,你要不要也听听?”
常松张着嘴,看着红梅,又看看眼神躲闪的常莹,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一直以为堂姐只是偶尔来借点小钱,从没想过是这么大一笔数目,更没想过,那些“给大伯看病”的钱,可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怒火,混着刚才对红梅的愧疚,在他胸腔里冲撞。
亲情一旦变成生意,比高利贷更狠——它不要你的利息,要你的命。
“你……你胡说什么!”常莹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带着慌乱,“李红梅!你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拿那么多钱了!”
英子积压了一晚上的委屈和愤怒,她眼泪唰地流下,指着常莹,声音带着哭腔,却尖利:
“你闹我们的店!你还想拆散我们的家!常叔!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在你心里,到底是你这个像蚂蟥一样扒着你身上不放的姐重要,还是我妈!还是她肚子里你的孩子重要?!”
有些亲戚的感情就像脚气,不抓痒得慌,抓破了又疼——最好的办法其实是彻底消毒换鞋。
话音落下,整个店面为之一静。
那个总是跟在妈妈身后、带着学生气的女孩仿佛一瞬间消失了。此刻的英子用她自己尚未丰满的羽翼,护在母亲身前,对抗着她无法理解的、来自成人世界的倾轧。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对那个曾经温暖的常叔发出的、最绝望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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