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也坐起来,接过碗。瓷碗温热,透过手心传来暖意。他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
钰姐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椅子铺了软垫。她跷起腿,睡裙的布料滑下去,露出白皙的小腿。
“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今天回家一晚上都不开心。”
周也嚼着饺子:“我好像惹英子生气了。”他终于说,“英子不理我了。”
钰姐静了几秒钟。
“小也,”她声音很温和,“妈妈说过,感情不能强求。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追着她道歉,而是做好你自己的事,考上好大学。当你足够优秀,该是你的,自然会来。”
钰姐的话像一杯温吞的蜂蜜水,甜而无力。她知道,这世上多得是“足够优秀”也得不到的东西,但她不能对儿子说。青春的第一课是奋勇争取,而成年人的第一课,是学会体面地放手。
周也把饺子咽下去,喉咙有点干。母亲的话像她身上的真丝睡袍——光滑、正确、毫无破绽,却裹不住少年胸口那团又糙又烫的真心。
他要的不是“该来的”,而是此刻窗外的那个女孩,会生气、会不理他、会让他彻夜难眠的女孩。
“嗯。”他说。
钰姐看着他,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深。她没再追问,站起身,长袍的下摆扫过椅子扶手。
“你吃吧,我下去了。碗你明天下楼的时候带下去。吃完饭记得到卫生间把牙刷刷。”
“嗯。”
钰姐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周也低着头吃饺子,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很清晰,已经是个大人的轮廓了。
门轻轻关上。
钰姐下楼,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很轻。她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房间很大,带独立的浴室和一个小阳台。她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红酒,已经开了,喝了一半。她倒了小半杯,端着走到阳台上。
县城夜晚很安静,远处能看到零星几点灯光。九月的夜风带着凉意,吹起她的头发。
她抿了一口酒,红酒的涩味在舌尖蔓延。
“年轻真好,”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还有力气为爱情烦恼。”
说完,她笑了一下。不知是笑儿子,还是笑自己。
大玲家。灯关了,只留了一盏小夜灯,插在墙角的插座上。昏黄的光,刚好照见床边一小块地方。
小娟睡在大玲旁边。孩子睡着了,呼吸很轻,嘴唇微微张着。一只手抓着大玲的衣角,抓得很紧。
大玲没睡。她侧躺着,面朝孩子。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已经旧了,边角起了毛。照片里是个年轻男人,方脸,浓眉,穿一件中山装,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他在笑,笑容很憨,露出一口白牙。
张健。她丈夫。小娟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他下井,再没上来。
大玲看着照片,眼泪流下来。没出声,就是流眼泪。眼泪从眼角淌出来,滑过太阳穴,流进头发里,洇湿了一小片枕巾。
张健,对不起。
她在心里说。
请你原谅我。
我的身子要给别人了。你别怪我,我没有办法。小军要上大学,小娟还小。我一个人,真的撑不住了。
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发抖,床板跟着轻轻响。
你不会怪我的吧?你要是怪我,就在梦里来找我。我不怕。
照片上的男人还是那样笑着,憨憨的,好像天大的事都不是事。
小娟在睡梦里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抓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又抓紧。
眼泪滴在照片上,丈夫的笑容模糊了。
女人的身体是一座庙,有些男人进来拜一拜就走了,有些男人住下来就成了神。张健是她的神。今夜,她要亲手把庙拆了,砖瓦卖掉,换儿女的明天。
从此,她的身体将分成两半:一半在尘土里为儿女开出花来,另一半,跟着照片里的男人,永远埋在了那口不见天日的矿井下。
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守寡的女人哭要挑时候,白天哭是可怜,夜里哭是寂寞。她两样都不要,只要一个未来。
隔壁暗室。张军坐在书桌前。书桌是老式的,木头已经黑了,桌面上有划痕和墨水渍。台灯亮着,灯泡是黄色的,光不够亮,照得书本上的字有点模糊。
他在做数学题。函数。曲线。公式写满了一张草稿纸。
写着写着,笔停了。
他看着纸上的字,那些数字和符号开始扭曲,变成一团乱麻。
他放下笔,双手抱住头。手指插进头发里,抓得很用力。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睛是红的。没哭,就是红。
他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
小学毕业照。在小沟村小学门口拍的。照片已经泛黄了,边角卷曲。照片上二十几个孩子,站成三排。他站在最后一排左边,英子站在第一排右边。
照片里的英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穿一件碎花衬衫,笑得眼睛弯弯的。
照片里的张军站在后排,抿着嘴,没笑。眼神很认真地看着镜头,或者说,看着镜头前面的什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