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拎着鱼,一路小跑往学堂赶,裤脚带起的泥点溅在青石板路上,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离祠堂还有老远,李狗剩就放慢了脚步,踮着脚往里面瞅。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连平日里先生踱步的声音都听不见。
他咽了口唾沫,拉了拉身边的柱子:“你说……先生会不会已经走了?”
柱子也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攥着的鱼尾巴都快被捏烂了:“不知道……要不,我们从后墙溜进去?”
“不行!”丫蛋儿立刻反对,小辫子甩得像拨浪鼓,“元姐姐说了,要认错就得大大方方的!”她说着,还挺了挺胸,像只护崽的小母鸡,“我去敲门!”
没等她走到门口,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明远站在门内,手里还拿着那根竹制教鞭,只是没像往常那样背在身后,而是轻轻握在手里。他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手里的鱼,又落在他们沾着泥的裤脚上,眉头没皱,眼神却看得人心里发慌。
“先生……”李狗剩的声音一下子矮了半截,刚才在元姐姐家的那点机灵劲儿全跑没了,“我们……我们错了。”
其他孩子也赶紧跟着点头,像一群被雨打蔫的向日葵,只有丫蛋儿还梗着脖子,把手里的小鱼往前递了递:“先生,这是我们摸的鱼,给您……”
苏明远没接鱼,只是看着他们,喉间动了动——大概是嗓子还哑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些,却没什么火气:“知道错在哪儿了?”
“知道!”狗剩抢着说,“我们不该逃课去摸鱼!”
“还有呢?”苏明远的目光落在柱子身上。
柱子的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该……不该撒谎,说您让我们出来透气……”
苏明远“嗯”了一声,视线掠过他们手里的鱼,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孩子们紧绷的神经松了些。“鱼是好鱼,就是可惜了,这时候的鱼还没长肥呢。”他侧身让开,“进来吧,把鱼放在案边的水盆里,今天的课还没讲完。”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有点愣。虎头小子小声问:“先生,您……不罚我们吗?”
苏明远拿起教鞭,轻轻敲了敲案角:“罚。罚你们把《论语》里‘学而时习之’那章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回家。”他顿了顿,目光柔和了些,“但罚之前,得让你们明白,逃课不对,不是因为耽误了上课,是因为你们答应了要来上学,却没做到。就像你们答应了爹娘要好好念书,答应了元姑娘要听话,都得算数。”
这话跟元姐姐说的差不多,孩子们顿时懂了,一个个低着头往里走,把鱼放进水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案角,却没人敢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
苏明远看着他们乖乖坐好,拿起竹简,忽然觉得这祠堂里的阳光,好像比平时更亮堂些。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抄完了,把鱼带回去给爹娘,就说是……先生让你们摸的,今天天好,该让鱼也透透气。”
孩子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紧张一扫而空,连柱子都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
祠堂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竹简上,落在孩子们认真的小脸上,也落在苏明远握着教鞭的手上。
那教鞭没再像往常那样高高举起,只是轻轻搭在案上,像根普通的竹片,陪着这些半大的孩子,慢慢琢磨着“道理”二字的分量。
远处的风送来隐约的风铃响,飒飒的,像是在说,认错不难,难的是知道错在哪儿,更难的是,下次再也不犯。
而这些孩子,好像都懂了。
孩子们抄书的沙沙声里,苏明远捻着胡须,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泛黄的《史记》上。纸页边缘都磨得起了毛,是他当年从翰林院带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如今看来,倒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先生,‘学而不思则罔’是什么意思啊?”丫蛋儿举着笔,小脸上满是困惑。她的字娟秀,却总在“思”字上卡壳,笔画绕得像团乱麻。
苏明远放下茶杯,走到她身边,指尖点在“思”字上:“就是说,光念书不琢磨,就像走路不看路,早晚要掉进沟里。”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就像你们今天,只想着摸鱼痛快,没想过逃课不对,这就是‘罔’。”
孩子们都笑了,柱子也忍不住抬头,眼里的拘谨散了些。
苏明远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祠堂的梁柱,比翰林院的朱门要亲切得多。
当年在京城,他对着那些锦绣文章,说的是“民为贵,社稷次之”,转头就被按上“妄议朝政”的罪名,倒不如现在,对着这些泥里滚大的孩子,说句“摸鱼要认错”来得实在。
日头擦着祠堂的檐角往下沉时,李狗剩终于抄完了最后一遍,胳膊肘在麻纸上压出深深的印子。“先生,我能走了吗?”他揉着酸麻的手腕,眼睛却瞟着水盆里的鱼——那几条鱼还在水里游得欢,尾巴扫得水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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