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之后,陈秉文的身体,便一日好过一日。
困扰多年的头风顽疾,在吴长生近乎脱胎换骨的医术调理下,早已断了根。
如今的陈秉文,面色温润,眼神清明,再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靠着意志力与病痛抗争的落魄书生。
在城南的一家私塾里寻了个教书的差事,束修虽微薄,却也足够温饱。
更重要的是,能与那些稚嫩的孩童们日日相处,诵读圣贤之言,让他的心境愈发平和。
吴长生还是会定期来看他,名义上是复诊,实际上,更像是两个知己间雷打不动的约定。
这一日,吴长生又提着一小包新采的春茶,踏入了陈秉文那间虽简陋、却满是书香的小院。
院中的那棵老梨树,正开着一树雪白的花。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而下,落在院中的石桌棋盘上,洁白温润,仿佛一枚枚天然的棋子。
“吴大夫,你来得正好,我新得了一局古谱,正愁无人对弈。”
陈秉文笑着起身相迎,为吴长生沏上一杯热茶。茶香混合着梨花的淡香,在小院中弥漫开来。
两人落座,开始对弈。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无声搏杀,棋盘之外,却是云淡风轻。
陈秉文手执白子,看着对面的吴长生,心中颇多感慨。
最初,陈秉文感念的,是吴长生的医术与仁心,将自己从病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可随着交往日深,他看到的,是一个远比“神医”二字更复杂、更深邃的灵魂。
他钦佩吴长生的医术,那种洞悉病灶根源的本领,近乎于道。但他更欣赏的,是吴长生的处事智慧。
无论是面对孙家内乱时的果决,还是智斗县丞公子时的从容,吴长生都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看似处处退让,实则早已看穿了棋局的走向,总能在最关键处,落下一子,满盘皆活。
这种智慧,与医术同源,都是一种“看穿本质”的能力。
更让陈秉文引为知己的,是吴长生身上那份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静与沧桑。
仿佛他的那双眼睛,看透了世间的荣辱与兴衰,所以才能在风波诡谲之中,始终守着自己的那方寸之地,波澜不惊。
陈秉文觉得,吴长生需要的,从来不是旁人的感恩戴德,而是一种平等的、能够洞悉其内心的理解。
“说起来,自我认识吴大夫以来,这清溪镇,可真是发生了不少事。”
陈秉文将手中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随即话锋一转,“孙家的内乱,县丞公子的发难……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已焦头烂额,甚至身败名裂。可吴大夫你,却总能应付得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吴长生闻言,只是笑了笑,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补了一手,淡淡开口:“我只是个大夫,只想安安稳稳地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罢了。很多事,都是不得不为。”
“是啊,不得不为。”
陈秉文看着棋盘,意味深长地说道,“可世上之事,难的不是‘为’,而是知道何时‘为’,又该如何‘为’。吴大夫你,心中自有一杆秤,一把尺,这才是最让陈某佩服的地方。”
一局终了,陈秉文以半子险胜。
他却没有复盘,而是站起身,郑重地对吴长生一揖,道:“吴大夫,你治好了我的病,这份恩情,陈某无以为报。”
吴长生连忙起身还礼:“先生言重了,医者本分而已。”
“不。”
陈秉文摇了摇头,“于你,是本分。于我,是再生。我这一生,身无长物,唯有这些无用的故纸堆,与我相伴最久。”
说着,他走入内屋,吃力地抱出了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放在吴长生面前。
箱子很旧了,边角都已磨得圆润,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与尘土的味道。
“这是……”
吴长生有些疑惑。
“一份回礼。”
陈秉文的脸上,带着一种文人独有的、郑重而又自矜的微笑,“吴大夫,我知道你非寻常医者。寻常的黄白之物,你不会看在眼里。这些,是我这些年收藏的全部‘无用之书’,今日,便赠予知己。”
他打开箱子,里面没有一本是市面上常见的经史子集,全是些书页泛黄、甚至有些残破的杂书、游记、地方志,还有几本不知从哪个角落淘来的神怪小说。
“这些书,不能让你考取功名,也不能让你增长医术。”
陈秉文抚摸着那些旧书的封面,眼神温柔,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这本《南山异闻录》,是我从一个云游的老道士手中换来的;这本《前朝异闻录》,是我从旧都一个破落书摊上淘的……它们或许荒诞不经,却记录了山川之奇,风俗之异。”
“陈某想,吴大夫你行医,是入世救人。但你的心,却不应被这红尘俗世所困。读这些书,或许能让你在行医之余,多一些看世界的眼睛。让你知道,在这方寸天地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山川河流,还有更奇特的风土人情。”
“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吴长生看着满箱的旧书,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对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而言,这是将自己半生的精神世界,都托付了出来。
“知己之间,何言贵重?”
陈秉文笑道,“我只怕,这些杂学,污了吴大夫你的眼睛。”
吴长生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前朝异闻录》,感受着那粗糙纸张上传来的厚重历史感,抬头看着陈秉文,由衷地说道:“陈先生,你错了。对我而言,这满箱故纸,胜过万两黄金。”
当晚,吴长生将这一箱“宝藏”带回了济世堂。
吴长生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先仔仔细细地,将每一本书都取出来,用软布擦拭干净,再分门别类地,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自己书房那张最大的书架上。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个个有生命的朋友。
吴长生喜爱这些杂书,远胜过那些枯燥的医经。
因为医经教人治病,而这些书,却能让他的精神,去往那些身体到不了的远方,去感受那些远超凡人寿数的、更宏大的时光流转。
做完这一切,吴长生才心满意足地坐下,随手拿起一本,准备在阿婉睡前,当成故事读给她听。
喜欢长生?问过我想不想要吗!请大家收藏:(www.shuhaige.net)长生?问过我想不想要吗!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