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水系统稳定运行后的某个夜晚,月光如练,静静流淌在沉睡的后山。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喧嚣与热火朝天的忙碌已然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井水从出口流入蓄水池的淙淙清响,以及夏夜虫豸们不知疲倦、交织成片的低吟浅唱。
苏晚提着一盏光线晕黄的小马灯,又一次踏着露水来到井边。这并非源于不放心,更多是一种融入骨血的习惯性巡视——记录夜间水流的细微变化,检查蜿蜒的渠线和关键的闸口是否安然无恙。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微微俯身时专注的侧影,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晕。
就在她凝神查看刻画在井壁内侧的水位刻度时,一个熟悉的、习惯于沉默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灯光与月色的交界边缘。是陈野。
他似乎也是被同样的习惯驱使而来,吊在胸前的手臂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轮廓显得有些僵硬,但踏在地上的步伐却依旧沉稳有力,不曾流露出丝毫迟滞。
两人的目光在昏黄与清辉的交织点相遇,彼此都未见丝毫意外。这几日近乎朝夕相处的并肩作战,仿佛已将这种不期而遇,酝酿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常态。
“还没休息?”苏晚直起身,率先打破了寂静,她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越。
“看看。”陈野的回答依旧吝啬,他走到井口的另一侧,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加固后的井壁、汩汩不息的水口,以及周边泥土的夯实情况。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唯有那永恒般的流水声与不知名的虫鸣,耐心填补着这言语之外的空白。
苏晚没有像往常完成检查后那样立刻转身离开。她顺势靠着井沿边一块被磨得颇为平整的大青石坐了下来,将马灯轻轻放置在脚边的干爽处,仰起头,望向浩瀚的苍穹。北大荒的秋夜星空,格外高远深邃,一条璀璨的银河横贯天际,星子如碎钻般密密匝匝,清冷的光辉仿佛能涤净世间一切纷扰与尘埃。
陈野在原地静立片刻,似乎在犹豫。最终,他既没有选择离开,也没有靠得更近,只是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依旧保持着那个守护般的距离,他挺拔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华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剪影。
井水在幽深的井底荡漾,泛着来自地底深处的、幽微而神秘的光泽,平滑如镜的水面,偶然倒映下几颗格外明亮的星子,忽明忽灭。四周安静得仿佛能清晰地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与夜风拂过草叶的细微簌响。
“你的手,还好吗?”苏晚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遥远的星河,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宁静,也怕触碰到他或许不愿示人的痛处。她记得老周清理伤口时,那翻卷的皮肉和隐约的白骨。
“死不了。”陈野的回答硬邦邦地掷地有声,带着他惯有的、近乎固执的强悍。但话音落下后,他喉结微动,竟又生硬地补充了两个字,“快了。”
这已是他所能表达的、最接近“无恙”和“不必挂心”的极限。
苏晚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没有继续追问。她深知,对于陈野这样将骄傲与伤痕都深埋于骨血中的人,过分的关切与追问,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静默,却不再显得空旷逼人,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平和,仿佛共同历经生死搏杀后的战士,在休憩时共享着无需言说的疲惫与慰藉。
陈野弯腰,用未受伤的右手拿起一直放在脚边的那个磨得有些发亮的军用水壶。他不是拧开常见的壶盖,而是拔开了用来密封的木塞。顿时,一股清冽中蕴藏着独特辛辣气息的酒香飘散出来,浓郁而醇厚——是草原上牧民们用传统方法自酿的、度数颇高的奶酒。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水壶递向苏晚的方向。
苏晚见状,微微怔了一下。她从不饮酒,无论是在北平家中接受严格教育时,还是来到这北大荒经历种种磨砺后。酒精会扰乱她需要时刻保持清晰的思维,干扰她脑海中那精密且时常需要超负荷“运算”的“金手指”。但此刻,迎着陈野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而静默的眼眸,看着他递过来的、这象征着某种粗犷的认可与笨拙慰藉的容器,她心底那堵名为“原则”的墙壁,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松动。
最终,在短暂的迟疑后,她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带着他掌心余温的水壶。冰凉的金属壶身触到微凉的唇瓣,她依循着印象中他人饮酒的样子,极其小心地抿了一小口。一股炽热如火线般的暖流瞬间从喉咙直坠入胃腹,随即迅猛而霸道地扩散向四肢百骸,不仅驱散了秋夜露水的微寒,竟也让那紧绷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神经,获得了片刻难得的松弛。
“咳……”然而,那辛辣凛冽的后劲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忍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一声,白皙的脸颊迅速漫上一层薄薄的绯红。
陈野默不作声地接过水壶,自己则仰起头,就着壶口灌了一大口。他吞咽的动作干脆利落,喉结有力地滚动着,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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