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深秋,北大荒的天空被拉得格外高远,云朵疏淡如絮,正是这片黑土地一年中最富足也最繁忙的收获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新割玉米杆清甜的气息、大豆荚裂开时的豆腥味,以及泥土被铁犁深翻后释放出的、带着潮润生命力的腥涩。广袤的田野上,绝大部分劳力都投入到了抢收玉米、大豆的主战场,吆喝声、镰刀割秆的“嚓嚓”声、马车轱辘碾过土路的“吱呀”声此起彼伏,混杂着人们因丰收而振奋的谈笑,汇成一曲粗犷而充满希望的丰收交响。
相形之下,苏晚所在的那片杂交土豆试验田,仿佛被隔绝在了这片喧腾之外,显得格外静谧、专注,甚至带着几分神圣的仪式感。这里没有大规模机械化或人海战术的收割喧嚣,只有她与石头、孙小梅等寥寥几位核心成员,在进行着更为精细的、近乎考古发掘或外科手术般的块茎采收与数据采集工作。
苏晚正蹲在标注着“F1-07”的田垄边,手里握着一把特意磨得异常小巧锋利的花铲。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缓慢,仿佛不是在挖掘作物,而是在剥离一件埋藏千年的、薄如蝉翼的易碎珍宝。她小心地用铲尖一点点拨开植株根部已经松软的泥土,褐色的土块簌簌落下,几颗大小不一、形态明显区别于常见圆形栽培种土豆的块茎逐渐显露出来,它们有的略显修长,有的表面带着些许不规则的凹凸。她没有急于将它们整个挖出,而是先用一把柔软的毛刷,极轻地拂去块茎表面的浮土与细根,让它们的本色完全呈现。随后,她俯身凑近,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仔细审视着块茎的皮色光泽、芽眼的深浅与分布,并拿起一把卡尺,精准地测量其中最大那颗的纵向与横向直径,口中清晰而平稳地报出数据:“纵径8.7厘米,横径5.3厘米,表皮浅黄,芽眼浅而稀。”旁边的孙小梅全神贯注,将这些信息一笔一划地记录在专属的采收表格上。
秋日的阳光清澈透亮,倾洒在苏晚微微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侧脸上,在她轮廓边缘勾勒出一层细细的、茸茸的金光。从表面看去,她与以往那个沉浸在科研世界中的技术员并无二致,同样的沉静,同样的专注,对每一株作物、每一个数据都倾注着无限的耐心与虔诚。
但陈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静表象下的细微裂痕。
他牵着一匹刚刚驯服不久、皮毛油亮却仍带着野性躁动的青骢马,状似无意地缓步踱过试验田的边界。目光却如同经过最严苛训练的猎鹰,早已脱离了他的控制,不由自主地、精准地锁定在田埂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上。这几乎成了他近日来一种无意识的习惯,一种深植于本能之中的巡视线索。
他看见她,又一次在报完一组数据后,动作有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那不是劳作间隙的短暂休息,而是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抬起来,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关节,抵住右侧太阳穴的位置,然后用力按压下去。力道之大,让那处原本健康的肤色瞬间褪成一片刺眼的苍白。与此同时,她那两道总是舒展或因思考而微蹙的秀眉,此刻几不可察地收紧,在眉心处蹙成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川”字褶皱。更让陈野心头一紧的是,她那双素来清亮如寒星、锐利能洞悉叶片最细微病斑的眼眸,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雾悄然蒙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失焦与恍惚,像是意识被迫短暂地抽离了眼前的现实。
整个过程极其短暂,或许只有两三次呼吸的时间。她便迅速放下了手,甚至还幅度很小地快速甩了一下头,仿佛只是要驱散一只并不存在的恼人飞虫,或是甩掉片刻的昏沉。随后,她脸上恢复了一片平静,重新拿起笔,示意孙小梅准备记录下一项,所有的异常都在瞬间被她完美地收敛、掩盖。
一次,或许可以解释为偶然,是任何人都会有的瞬间不适。
但陈野的记忆力向来精准如刀。他分明记得,昨天傍晚夕阳西下时,他远远看见她从仓库抱着一些材料走出来,在踏过门槛阴影与外面光亮的交界处时,她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动作,抬手用力按压太阳穴,脚步随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还有前天清晨,天光熹微,她独自一人在育苗棚前弯腰整理农具,起身的刹那,身体也有过一丝极其轻微的摇晃,那时她的手也曾快速拂过额角……
不止于此。陈野的观察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注意到了更多被忽略的细节。
她走路的姿态,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从前,她的步伐总是轻快而富有弹性,带着一种目标明确、内心坚定的力量感,即便疲惫,也是那种劳作后踏实有力的疲惫。但现在,她的步态偶尔会泄露出一种迟滞感。尤其是在长时间保持蹲姿进行精细操作后起身,或是从光线相对昏暗的育苗棚里走出来,骤然迎向外面明亮的秋阳时,她的身体总会有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被常人察觉的凝滞,仿佛需要调动额外的意志力,才能重新掌控身体的平衡,将那不到半秒的、可能源于眩晕的轻微晃动重新镇压下去。那不是体力透支后沉重的步伐,更像是一种……源自身体内部某种持续不适所带来的、对自身平衡系统的细微干扰与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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