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父母要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张家激起了远比之前任何事都要剧烈的波澜。信是林雪收到的,电报格式,简短直接:“父母周末抵县,拟顺道探望,勿念。” 寥寥数字,却重若千钧。
林雪拿着电报的手指有些发抖,脸上血色褪去,又迅速涌上红潮,那是混合了紧张、期待、以及深重不安的复杂情绪。她第一时间找到建国,将那张薄薄的纸递给他时,声音都有些变调:“我爸妈……他们真的要来了。”
建国接过电报,反复看了几遍那几个冰冷的印刷字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咚咚直跳,震得耳膜发鸣。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突然,毫无缓冲。他设想过无数次如何与林雪父母沟通,写信,托人带话,甚至想过将来某一天去城里拜访,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地“顺道探望”——这探望里,审视的意味不言而喻。
“没事,”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来……就来吧。早晚要见的。” 他试图给林雪,也给自己打气,“咱们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遮掩,也不夸大。他们看了,心里就有数了。”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张家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母亲和苏晚晴几乎将家里角角落落又彻底清扫了一遍,被子褥子全都抱出来晾晒拍打,恨不得将青砖地缝里的灰尘都抠出来。父亲和二叔仔细检查了房梁屋瓦,修补了任何可能显得破败的地方,连院墙根那丛野草都拔得干干净净。爷爷反复擦拭着他那根光亮的拐杖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建国则是肉眼可见的焦虑。他坐立不安,吃饭走神,夜里翻来覆去。原本就话不多的他,这几天更是近乎沉默。他一遍遍在脑子里预演见面的场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穿什么衣服,手该放哪里……越想越乱,越乱越慌。他跑去山涧木屋,对着尚未完工的一个给未来小家的五斗柜胚子发了半天呆,刨子拿起来又放下,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甚至偷偷问过我:“念念,你说……林叔叔林阿姨,会不会一看咱们家,就……就让林雪跟我断了?”
我看着二哥眼底的忐忑和深藏的卑微,心里酸酸的,用力摇头:“才不会!二哥这么好,林姐姐那么喜欢你,叔叔阿姨是明白人,会看到的!”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明白,这“看到”的过程,恐怕不会轻松。
终于到了周末。林雪父母是坐早班长途汽车到县里,再转搭公社的拖拉机来的。建国借了二叔的自行车,早早去公社等候。张家这边,从早上起就严阵以待。母亲和苏晚晴在灶间准备午饭,爷爷和父亲穿戴得整整齐齐(虽然依旧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但浆洗得格外挺括),坐在堂屋里,看似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或膝盖。我也被套上了过年才穿的红底碎花小袄,扎了两个精致的羊角辫,被奶奶拉着坐在门槛里边,不许乱跑。
日头近午,院门外终于传来了自行车铃铛声和隐约的说话声。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建国骑车载着林雪先进了院门,两人脸上都带着长途颠簸后的疲惫和掩饰不住的紧张。紧接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
林雪的父亲,林致远,个子不高,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甫一进院,目光便像探照灯般,迅速而冷静地扫过院落、房屋、以及迎上来的张家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严肃而疏离。
林雪的母亲,周文慧,身材纤细,穿着藏蓝色的呢子外套,围着素色围巾,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她眉眼温和些,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但眉宇间也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和审视。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女儿身上,看到林雪明显瘦了些(其实是错觉,但母亲眼里总是孩子吃苦了),眼圈就有些发红,又强行忍住。
“叔叔,阿姨,一路辛苦了。这就是我家。”建国停好自行车,声音有些发紧,硬着头皮上前介绍,“这是我爷爷,这是我爹,我妈,这是我大嫂苏晚晴,这是我三弟建党这是念念我妹妹。” 他一介绍过去,动作略显僵硬。
林致远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客套:“老爷子好,张同志,李同志,你们好,打扰了。” 周文慧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跟着点头问好,目光却在掠过这略显破旧但异常整洁的农家院落时,微微黯淡了一下。
爷爷挂着拐杖站起来,招呼道:“林同志,周同志,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屋里坐。建国他妈,倒茶。”
堂屋里,双方分宾主落座。气氛有些凝滞。林致远和周文慧显然不习惯这种直接坐在农家堂屋硬板凳上的感觉,姿势有些拘谨。母亲端上来的粗瓷茶碗和白开水(家里最好的待客茶叶也只是一点高末),更是让周文慧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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