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有所耽搁,原是大街上已经开始了宵禁。
见到戒严兵卒拦路,顾炎武焦急中灵机一动,搬出了任风遥锦衣卫的名头,强调乃执行“任大人”指令而来。众兵卒对白天的惊天一幕记忆犹新,哪里还敢阻拦,连忙搬开路障,顾炎武方得通过。
任风遥正与赵知州商议后续安排,抬眼恰看见顾炎武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这一见之下,他心头猛地一紧——坏了!光顾着处置州城疫情,竟把沂水县那头给忘了个干净。
他当即告罪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酒楼。只见顾炎武身侧立着一条魁梧大汉。那人三十上下年纪,一身筋肉虬结,将劲装撑得鼓胀,双臂抱胸而立,便如一根钉在地上的铁桩。一双鹰目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一股迫人气势。再看他身后随行的数十名汉子,已按要求全身防护严密,个个腰板挺直,步履沉稳,分明都是经年练家子,端的是兵强马壮。
那壮汉见任风遥出来,目光在他身上一顿,随即抢上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浑厚如闷雷:“小人雷万钧,奉命前来,特率麾下弟兄,听候任公子差遣!”
“雷壮士及诸位兄弟辛苦了!”
任风遥暗暗颔首,心中暗赞:红姑娘果然手段通天,不知从何处网罗来这等人才。
情势紧急,不容寒暄。任风遥立刻唤人取来纸笔,就着柜台微弱的灯光,笔走龙蛇,疾书两封。写罢,他转向陈千户:“陈大人,车队需立时前往沂水县城,还请行个方便。”陈千户连忙取出令箭递到任风遥手里。
任风遥领车队正欲前行,车轮已动,他却忽然抬手止住队伍。在赵文琦和陈震疑惑的目光中,他跳下车,从车厢暗处“取”出一个半米见方的沉重提箱,快步折返。
两人连忙迎上。任风遥将箱子递过,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夜风吞没,却字字如锤,敲在二人心上:
“赵大人,陈千户,疫病凶危,远超想象。而救命的药物……实在太过珍稀,任某倾尽所有,也无法让全城百姓人人有份。”他拍了拍箱子,指尖在粗糙的木板上划过,“这里面的药(已去掉包装),已足够二位家人及府内亲信仆人防身之用。用法两位切记!”
他目光一转,看向陈震,语气更加凝重:
“陈千户,方才分发军中的,是全体官兵与衙役弟兄的全套防护装备和每人七天的预防药量。此事,你必须亲自盯着,亲眼看着防护装备和药片发放到每个兵卒手里!此乃我军能否维持战力、隔绝瘟疫的关键!绝不容底下人层层克扣,中饱私囊,否则,大事去矣!”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赵文琦脑海中炸响。他宦海沉浮十余年,见惯了上官克扣饷银、同僚倾轧算计、危急时刻只顾自身逃命的丑态。他早已将一颗济世之心用冰封存,不敢对“公道”二字再有奢望。然而此刻,任风遥不仅将最宝贵的药物分给了他,竟连他府中仆役的性命也一并考虑周全。更令他震撼的是,任风遥没有只顾着拉拢他们这两位上官,而是将最基层的兵卒、衙役的安危放在了同样重要的位置。这份超越尊卑、直指人心的“仁”,瞬间融化了他心中的冰层,一股滚烫的热流奔涌而出,冲得他鼻尖发酸,眼眶发热。原先对任风遥的所有警惕,已经在这番面对疫情的过程中悄然而去。
作为武将,陈震更直接地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军中药饷被贪,是寻常事,多少弟兄不是战死,而是屈辱地死于饥寒与疾病。任风遥此举,不仅是赠药,更是将他麾下千余将士的性命,如同托付兄弟般交到了他的手上。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尊重,比任何高官厚禄的许诺都更沉重。一股久违的、属于军人的热血与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陈震虎目含威,猛地抱拳,因激动而声音微哑:“任公子高义!陈震代全军将士,拜谢公子!公子放心,我亲自持刀站在分发处,哪个王八蛋敢动弟兄们救命的药,老子先砍了他的脑袋!”
赵文琦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激荡的心绪,却发现声音依旧带着一丝颤抖。他摒弃了所有官场的客套与矜持,用最朴素、也最重若千钧的声音道:
“任兄弟……赵某半生虚度,自诩清流,却直至今日,才知何为‘国士’之风!大恩不言谢,自此以后,但有所命,赵文琦赴汤蹈火,九死无悔!”
陈震受到感染,亦是心潮澎湃,抱拳低吼,声如金石:“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任风遥没有说话,只是用深邃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重重一巡。那目光中有托付,有信任,更有一种于危难中见到同道中人的欣慰。
他重重一抱拳,旋即转身,大步融入夜色。
——
任风遥更不耽搁,与顾炎武、雷万钧一起,领着车队便赶往城门。沿途但见数队兵丁衙役正在忙碌,高悬的灯笼下,有人奋力喷洒着刺鼻的石灰水,有人将墨迹未干的告示贴上墙壁,还有人推着车,将堆积的秽物、垃圾运往城外深埋。更有一些面黄肌瘦、无家可归的流民,被兵士引导着,纷乱中走向城西划定的隔离区。整个青州城,如同一架生锈的机器,在强力催动下,正艰难而缓慢地恢复着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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