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稷看着虎子哭得喘不上气的模样,伸出手,轻轻落在他背上安慰,
“别哭了。”
虎子抬起泪眼模糊的脸,努力想憋住哭声,却止不住抽噎。
薛稷轻言细语,
“我给你哥哥写一方墓志铭,刻在碑上,可好?”
虎子的抽噎渐渐停了,睁大了眼。
碑?
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只有村里最有学问,后来中了秀才的老太爷死后才有块碑。
立在坟前,可气派了。
大部分的人,就像他哥哥现在这样,一领草席裹了。
黄土掩埋,鼓起一个土包,就是一生的终点。
他用力地点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薛稷温声道,
“去和你爹娘说一声,过会儿便有刻碑的人来。”
从分平官衙离开的时候,薛稷就让海刚找好了碑匠。
虎子抹着眼泪跑开了。
不一会儿,孙大夫妇便跟着孩子一同过来。
脸上带着感激和局促,搓着手,连连道谢。
他们仔细说了孙贵的生辰,又絮絮地讲了些儿子生前的琐事,
对他们而言,生死是头等大事。
死后能有一块刻字的碑立在坟头,是天大的体面。
也算是自己儿子在这世上活过一遭,没被抹去的证明。
薛稷让周行已从马车里取来笔墨纸砚。
然后在木桌上铺开纸,沉默地研墨。
片刻后,薛稷轻声叹道,
“难言者命,莫问者天。”
他侧过脸,看向身旁戴着面具的人,
“太子,孙贵的墓志铭,你来写。”
周行已缓缓伸手,接过那支笔。
笔杆微凉,握入手中,却觉重逾千斤。
周行已深吸口气,笔尖悬于纸上方很久,终是落了下去。
“孙贵,山晋分平人,孙德长子……”
等结合孙贵生平,墓志铭快要写完时,虎子又悄悄跑了回来。
他站在桌边,踮着脚看纸上逐渐成形的字迹。
他看不懂,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墓志铭,只模糊觉得,这像是在给哥哥写信。
他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极小幅度地扯了扯薛稷的衣角,
“大人能不能……告诉我哥哥,等我死了,也埋在他旁边,让他自己一个人也别害怕……”
薛稷伸出手,自周行已手中轻轻取过笔。
他在周行已写好的文字下方,添上一行字:
“土接其亲之墓,水近汾河之清,冀尔兄魂,不怕幽壤。”
写罢,他将笔搁下。
虎子虽不识字,却像是懂了。
小心翼翼捧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转身飞快地跑去找刻碑的匠人。
小小的茅草屋里,剩下他们两人。
薛稷的目光终于落在周行已身上,
“回去吧,太子殿下。”
周行已听到这话抬头,面具后的眼睛透出些不知所措。
薛稷的声音平稳,
“那天……你在马车上想偷亲我。其实,我是醒着的。”
周行已喉头滚动了一下,
“先生……可是厌恶我了?”
他藏在袖中的手攥紧。
原来……原来自己那点隐秘不堪的心思,早就被先生知道了。
但是薛稷摇摇头,又坐上轮椅。
周行已看见薛稷摇头,立马心跳疯狂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先生摇头……
不厌恶我,那肯定是对我也有几分情。
薛稷轻轻挥挥手。
周行已立马半跪下来,微微仰起头看着薛稷。
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见薛稷低垂的眼睫。
和那双清冽眸子里映出的,自己戴着面具的模糊倒影。
然后,他感到脸上一轻。
薛稷解开了他脑后的绳结,将那副终日覆面的面具,轻轻摘了下来。
接着,薛稷微凉的手指挑起了他的下颌。
迫使他完全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这一路行来,你的品性心志,我已看清。”
薛稷落在周行已耳中,就好像击在他的心坎上,
“所以,回去吧,太子殿下。”
“回到东宫去,回到权力最中心的漩涡里去。”
原来周行已对自己一直抱着这种心思。
可笑他之前还以为这位太子爷是想监视自己。
但是……这样也不行。
薛稷的指尖在周行已下颌处微微用力,
“去直面它,去肩负起你生来就该承担的责任,你的战场在那里,你的能力也在那里。”
“无数的远方,无数的百姓,还在等着他们未来的君父。”
“你不该,只困守在我一人身边。”
仰头对着薛稷那双深邃的眼,周行已的眼眶红了,水光迅速模糊了视线。
他望着薛稷,望着这个他倾慕、追逐、又敬畏的人。
这就是他的先生。
在他沉溺于私情时,点醒他。
让他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去爱更广阔的天下。
周行已紧闭着眼。
随后伸出手,紧紧握住薛稷那只挑着他下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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