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新河道贯通那日,久违的春日暖阳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将万道金光洒在奔流不息的浊浪之上。浑浊了千百年的河水,沿着宽阔平直、堤岸坚实的新渠奔涌向前,再无险滩冰塞之虞。悬湖的阴影彻底消散,下游龟裂的田地贪婪地吮吸着引来的渠水,枯萎的麦苗重新挺直了腰杆,点点新绿在焦黄的土地上蔓延开来。
狼山驿附近的河堤上,万民云集。经历过凌汛的惊魂、酷寒的熬煎、豪绅的盘剥,此刻望着驯服的河水,无数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淌下浑浊的泪水,那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是对未来的期盼。欢呼声浪如同春雷,在河岸上滚动,震得新发的柳枝都在微微颤抖。
李逸与苏婉儿并肩站在新筑的闸口高台之上,望着脚下欢腾的人海与奔涌的河水,心中百感交集。治河的艰辛、格物的坎坷、权谋的凶险、生死的考验…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婉儿轻轻挽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却传递着无声的慰藉与共同的荣光。
“圣旨到——!” 传旨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欢呼。朱元璋的嘉奖如约而至,金银财帛,加官进爵。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随旨赐下的一方墨玉碑额,其上以遒劲霸道的笔锋,深刻着三个殷红如血的大字:
黄河清!
万民山呼万岁,声震九霄。李逸与婉儿恭敬领旨。可当李逸的目光落在那“黄河清”三个字上时,心头却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了一下。黄河岂能真清?这与其说是褒奖,不如说是帝王对臣子功绩近乎完美的苛求,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今日能“清”,他日若再有淤塞泛滥,便是你李逸之过!
“陛下殷盼,臣…惶恐。” 李逸低声道,声音只有身边的婉儿能听见。
婉儿目光扫过那三个在阳光下刺目的红字,又望向台下无数双充满感激与敬仰的眼睛,轻轻握紧了李逸的手,低语道:“功过是非,岂在帝王一笔?民心如镜,浊水亦清。”
当夜,镇国侯临时衙署内灯火通明。李逸并未沉浸在封赏的喜悦中,他铺开一张巨大的图纸。图纸上,并非庆功的楼台亭阁,而是一片庄严肃穆的碑林!碑林的位置,就在新河道闸口旁一处开阔的高地。
“此碑林,名曰‘安澜志’。” 李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蘸着朱砂的笔尖,在图纸中央主碑的位置重重一点,“主碑正面,请陛下御笔‘黄河清’。” 他顿了顿,笔锋转向主碑背面,声音转冷:“而背面…不刻一字!”
“背面不刻一字?” 侍立的老莫和几名核心幕僚皆是一愣。
“对,空着。” 李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至于两侧及后方副碑…” 他的朱砂笔在图纸上快速勾勒,“正面,勒石刻名!刻下所有为治河捐躯的将士、工匠姓名!刻下所有倾尽家财、出工出力的义商、乡绅姓名!更要刻下…” 他的笔锋重重一顿,指向图纸一角,“那些在流民营地里,熬瞎了眼、冻裂了手,日夜缝制芦絮棉甲救活了无数人的妇孺老弱之名!一个不能少!”
幕僚们动容。这将是一曲何等悲壮又温暖的史诗!
“那…那背面呢?”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李逸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笔尖蘸满了浓墨:“背面?浇铸!用我们新烧出来的、快干速凝的水泥浆!把沙通天、杨万金、吴云(刑部尚书)…还有那些在冰塞凌汛、瘟疫横行、棉价飞涨时,囤积居奇、煽动罢运、甚至勾结外敌、构陷忠良的蠹虫之名——用浓墨大字,写在特制的木模上,然后…用滚烫的水泥浆,给我浇进去!让他们…永镇碑底!”
幕僚们倒吸一口凉气!将罪人名字浇铸在水泥碑体内部,永世不得翻身!这比任何刑罚都更诛心!更解恨!也更…大胆!这是要将功罪,赤裸裸地铭刻于天地之间,任由后人评说!
“侯爷!这…这会不会…” 老莫有些担忧。
“怕什么?” 李逸掷笔于案,目光如炬,“功就是功,罪就是罪!功者当彪炳千秋,罪者当遗臭万年!此碑,便是民心所铸的铡刀!”
“安澜志”碑林的建造,成了贯通新渠后的第一件大事。巨大的石碑由格物院新烧制的速凝水泥混合碎石浇铸而成,灰白色的碑体在春日下散发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沉默的巨人。主碑巍峨耸立,正面已预留好镶嵌“黄河清”御碑的位置。
刻名的工作繁琐而神圣。格物院的学子们伏在巨大的石碑上,一笔一划,用凿子、用刻刀,将一个个平凡或不平凡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敬意,镌刻进冰冷的石体。流民营地的妇孺们被请来,颤抖着手指,在学子们的指引下,辨认着石头上自己或亲人那被永远铭记的名字,泣不成声。
而碑林的背面,则笼罩着一种压抑而肃杀的气氛。巨大的木模被固定好,上面用浓墨书写着一个个臭名昭着的名字:沙通天、杨万金、吴云…以及他们背后一些已被查实、尚未公开处置的勋贵、藩王爪牙之名!墨迹淋漓,如同未干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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