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寿寺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白日里缭绕的香火气和悠远的梵唱,早已被浓重的露水与秋寒驱散。古刹森然,唯有后殿深处那间常年紧闭的藏经阁,窗棂缝隙间,隐隐透出一丝微弱摇曳的烛光,如同鬼火,在无边的黑暗中顽强地跳动。
藏经阁内,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经卷的霉味、灯油燃烧的微腥,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压抑。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书架之后,一处极其隐蔽的活板被移开,露出向下延伸的、狭窄陡峭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间仅容数人立足的方形石室。石壁粗糙冰冷,壁上嵌着几盏长明铜灯,豆大的火苗将室内照得昏黄摇曳。
石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石桌,如同沉睡的巨兽。桌面上,铺展着一幅巨大的、绘制精细的《北疆山川舆图》。图上,山脉起伏如龙,河流蜿蜒如带,关隘、卫所、部落营地,皆标注得清晰无比。舆图之上,几枚代表不同势力的磁石棋子,如同蛰伏的毒蛇,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辽阔的土地。
灯下,僧道衍身披一袭洗得发白的旧僧袍,枯瘦的身影在石壁上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他不再是那个慈眉善目、口诵佛号的高僧,此刻的他,眼神锐利如鹰隼,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洞察一切又掌控一切的智慧光芒。他枯槁的手指,捏着一枚沉重的、刻着“燕”字的磁石棋子,缓缓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将其按在了舆图上一个极其关键的位置——大宁卫!
“王爷!” 道衍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穿透了石室的死寂,撞击在石壁之上,激起微弱的回音。他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坐在石桌对面阴影中的朱棣。
“大宁,乃辽西锁钥!宁王朱权,年少志大,然其麾下朵颜三卫,皆是百战精锐!此三卫,乃当年太祖赐予宁藩,以控蒙古诸部之利刃!其勇悍,冠绝北疆!”
道衍的手指猛地一划,从大宁卫的位置,如同毒蛇出洞,迅速指向舆图上几处代表蒙古部落的标记。
“若能挟制宁王,迫其就范,则朵颜三卫尽入我手!届时,王爷以朵颜铁骑为锋矢,借道大宁,直扑松亭关!关内守军,猝不及防,必一鼓而下!松亭关破,则辽东门户洞开!辽东在手,则进可威逼山海关,退可虎踞白山黑水!此乃——”
道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
“挟宁王,收朵颜,取辽东,定鼎北疆之基!”
朱棣端坐于阴影之中,如同磐石。他脸上白日里那癫狂的伪装早已褪尽,只剩下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冷峻。唯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火映照下,燃烧着野心的火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盯着舆图上大宁卫那枚棋子,又看向道衍手指划过的路径,呼吸不自觉地变得粗重。这条路线,如同一把无形的钥匙,直插大明北疆最脆弱的后心!一旦成功,他朱棣将不再是困守北平的藩王,而是手握辽东铁骑、虎视中原的北境之王!
“大师…此计,可行?” 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巨大野心和风险同时冲击的悸动。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道衍眼中寒光一闪,“宁王年少,优柔寡断。只需以‘清君侧、靖国难’之名,晓以大义,再辅以雷霆之势,必能就范!若其冥顽不灵…” 道衍枯瘦的手指在脖子上轻轻一划,留下一个冰冷而血腥的省略。
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两人脸上明暗交织的谋算映照得如同鬼魅。一场关乎大明国运的惊天密谋,就在这佛门净地的地下密室中,悄然成型。
然而,就在这密谋即将敲定、朱棣眼中杀机与野望交织沸腾的刹那——
“咯哒…”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头顶石壁缝隙的、如同石子滚落的异响,骤然响起!
这声音在死寂的石室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道衍和朱棣瞬间如同被冻僵的毒蛇,浑身剧震!两人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刺向石室顶端那粗糙的、布满蛛网的穹顶!
道衍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骇与杀机!这密室是他耗尽心血、秘密开凿,入口隐秘至极,通风口更是伪装得天衣无缝,直通藏经阁一处废弃的经卷堆!怎会有人能发现?!
电光火石间!
“咔嚓!”
一声脆响!石室穹顶一角,一块伪装成天然石纹的石板猛地向内弹开!一道纤细灵巧的身影,如同暗夜中扑食的蝙蝠,竟头下脚上,倒悬着从狭窄的通风口滑入石室!来人动作快如闪电,人未落地,纤手已从腰间皮囊中掏出一把乌黑油亮的粉末,朝着石桌上那巨大的沙盘舆图,猛地挥洒而出!
“磁粉?!” 道衍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要留下铁证!
“找死!” 道衍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怒啸!僧袍无风自动,如同被狂风吹胀!他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探入宽大的袍袖!再抽出时,掌中已多了一串乌沉沉的、由一百零八颗精铁打制、大如龙眼的念珠!每一颗念珠都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沉重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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