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年腊月,小年夜,明德学校那个祠堂改成的图书室已熄灯,只余校长室窗棂透出一线昏黄。丁南芝站在廊下,月白布衫外罩藏青棉坎肩,指尖捏着半块冷透的红薯。雪刚停,风从樟树梢头掠过,卷起她鬓边一缕碎发——那是她昨日照着《新女性》插图自己剪的,剪得并不齐整,却显出前所未有的利落。
屋里炭火“噼啪”一声轻爆。刘克范合上手里的《向导》周报,抬眼望见窗纸上映出的纤细影子。他起身推门,寒气裹着碎雪扑进来,南芝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丁南芝坐在窗前,笨拙地给新发的《新女性》杂志包书皮。这半年来,除了教务的杂事,她已经能帮低年级学生批改作业。等包完书皮,走到了图书室。安静的学校除了自己,只有刘校长。
图书室是去年新辟的,原本是祠堂的耳房。丁南芝推门进去时,刘克范正站在梯子上整理顶层书架。阳光从天窗斜射进来,给他瘦削的轮廓描了层金边。
来了?他没回头,帮我把这些书分类放好。
丁南芝踮脚接过他递下来的书,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刘克范今天换了件靛青布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她注意到他腕骨突出,像山岩的棱角。
这本《天演论》放哲学类,《建国方略》放政治...刘克范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忽然一顿,小心!
一摞书从梯子上滑落,丁南芝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沉重的书册砸得踉跄后退。一只温暖的手及时扶住她的肩膀,书散了一地。
没事吧?刘克范已经从梯子上跳下来,眉头紧锁。
丁南芝摇头,弯腰去捡书。突然,一张泛黄的照片从《新青年》合订本里滑出来。照片上是年轻的刘克范,穿着学生装站在北大红楼前,身旁是个穿旗袍的圆脸姑娘,两人挨得很近。
这是...丁南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克范拾起照片,神色平静:大学同学,牺牲在三一八
他语气平淡,但丁南芝看见他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动了一下。她突然想起听桂生说过,刘校长是日本留学回来的,本来要留洋当教授,是为了给未婚妻报仇才回老家办学的。
对不起。她小声说。
没什么。刘克范把照片夹回书里,继续干活吧。
整理完图书已是日头西斜。丁南芝捶着酸痛的腰正要离开,刘克范忽然叫住她:南芝,明天修先生他们在灵洞山有聚会讲座,你去吧。
丁南芝愣住了:我...我可以去吗...
当然。刘克范直视她的眼睛,到时你和桂生一起过去。你已经帮助做了很多事了。再说,“你不是看了好多本《新青年》了?”
丁南芝眼眶一热。她确实在看那些杂志,还有《岩声》《汀雷》,只是很多都还不懂,没想到他都知道。
我...我怕给学校丢脸。
刘克范走近一步,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松烟墨香萦绕过来:记住,你现在是明德学校的教务助理丁南芝老师,不是任何人的附庸。
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丁南芝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热得发烫。
第二天,丁南芝特意换上新做的阴丹士林布旗袍。这是她第一次自己选布料、自己定款式——没有傅鉴飞喜欢的繁复滚边,只有简洁的立领和腰线。
回校的渡船上,她遇见同去聚会的周老师。周老师是县城大户的小姐,烫着时髦的卷发。
丁老师,周小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你们刘校长是共产党?
丁南芝心头一跳:胡说!
哎呀,别紧张。周小姐掩嘴轻笑,我看你对他挺上心的。不过劝你别白费心思,他早说过终身不娶的。
河水拍打着船帮,作响。丁南芝攥紧证书,纸角被捏得皱皱巴巴。她知道刘克范屋里确实挂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字幅,但亲耳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心里还是像扎了根刺。
回到学校已是月上柳梢。丁南芝轻手轻脚穿过回廊,忽然听见校长办公室传来压低的声音。门缝漏出一线灯光,映出两个晃动的人影。
...武装暴动的条件还不成熟。是刘克范的声音。
再拖下去,秋收的粮食又要被阎王钟收光了!另一个粗犷的声音激动地说。
丁南芝屏住呼吸。她认出那是农会的林桂生。
必须等省委的指示。刘克范声音坚决,我们不能拿农民的生命冒险。
可——
嘘...刘克范突然噤声。丁南芝吓得后退半步,踩断一根树枝。
门猛地拉开,刘克范高大的身影堵在光晕里。看清是她,他紧绷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回来了?讲座如何?
丁南芝说听不太懂。
刘克范笑着说,多听几次就会懂。他的笑容让丁南芝忘了刚才的惊惶。月光下,她鼓起勇气:刘校长,我...我有话跟你说。
刘克范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头对屋里的林桂生说:桂生,你先回去。按我们商量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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