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深秋的闽西,霜意初凝。武所镇狭窄的麻石街道上,石板缝隙里蜷缩的野草已染上枯黄,带着沉甸甸的湿气。天光吝啬,灰蒙蒙地压下,济仁堂药铺临街的两扇厚重乌木门板卸下后,一股浓郁到近乎滞涩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它们沉淀经年,如同这药铺里无声流淌的时光,浸透了每一块砖石,每一寸木纹。
药铺后堂通往前堂的暗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林世才弓着背跨出来,额角还沾着点药粉——方才在后院晒药,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深灰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倒像故意要与这药铺里油光水滑的景象划清界限。脚步放得极轻,鞋尖蹭过青石板时总带着点试探,仿佛多响一声,前堂那只盯着账簿的眼睛便会刺过来。
前堂高柜台后,董敬禄正垂眸拨算盘。他不过二十岁,月白缎马褂熨得笔挺,袖口却沾着星点墨渍,显见得是刚批完账。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指尖在账簿上点了点:世才哥,师娘晨起翻账,说上杭来的川贝母短了三钱分量。声音清润里带着股子沉潜的力道,像他腕间那串沉香念珠,看着年轻,实则每颗都浸过岁月打磨。
林世才喉结动了动。这声世才哥听着热络,偏生叫得人后颈发寒——董敬禄到药铺也有六年了,如今已是师娘跟前第一得意人。去年老东家病逝,师娘撑着治丧,他熬了七日七夜理清楚二十本陈账;前几日药商闹事,他单枪匹马去码头谈,回来时袖口还沾着血。此刻他虽坐着,腰背却挺得比柜台还直,活似把林蕴芝的威势都担在了肩上。
林世才想了想说,那批货是走水路,潮气重,许是秤杆受潮...话没说完,董敬禄已抽了本蓝皮账册推过来。封皮上林氏药铺·内账六个金字刺得人眼疼,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正是林蕴芝的亲笔:上杭货需重核,莫要教人钻了空子。
师娘说,董敬禄终于抬眼,瞳仁里映着账簿的墨香,你是跟着师父十多年的老人,该知道哪些事碰不得。他指节敲了敲算盘,去吧,车把式在门口候着。对了——又补了句,让厨房留碗姜茶,夜里凉。
林世才攥着账册的手青筋凸起。那声比任何责备都重,倒像在提醒他:在这药铺里,资历抵不过林蕴芝一句我信他。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药臼,碎瓷声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他却不敢回头——董敬禄的目光,比师娘房里的那盏琉璃灯还亮,照得人连影子都无处躲藏。
门外青篷马车已备好,车把式老陈缩在辕上打盹,见他过来慌忙起身:管事,走?林世才摸了摸怀里皱巴巴的货单,忽然想起今早替师娘煎药时,董敬禄站在廊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角。原来这心腹二字,不是穿金戴银,是把主子的忌讳刻进骨头里,连呼吸都替人想着分寸。
马蹄声碾过青石板时,他回头望了眼药铺的招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济仁堂三个鎏金大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像董敬禄看他的眼神,温和里裹着刀,教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把每一步都踩在林蕴芝画的线上。
汀江上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轻纱笼着浑浊的江水。乌篷船吃水颇深,载满了济仁堂要的几大包闽西道地药材——沉甸甸的金线莲、干瘪却药性凝厚的老山七、成捆的巴戟天,还有新下山的金刚藤。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土腥气和药材混杂的奇异辛香。船身随着水流微微起伏,林世才坐在狭窄的船舱里,背靠着粗糙的船板,身体也随着这节奏轻轻晃动。他怀里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裹,里面裹着此次采买药材的全部款项——几十块叮当作响的“花边”(银元)和一沓印着复杂图案的“国币”纸钞。这小小包裹的份量,压得他胸口沉闷,那是济仁堂半月的流水,更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林管事,听说没?”船尾撑篙的老船工,古铜色的脸膛刻满风霜,声音被江风吹散了又聚拢,“上杭城里头,前些日子闹出大动静了!”
林世才原本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哦?什么动静?”
“嗨!还不是那帮子‘剿总’的老爷兵!”老船工啐了一口,竹篙重重一点,乌篷船灵巧地避开一处浅滩,“前儿个,在西门城外头一片荒坟岗子,说是又埋了人……拉了好几板车去呢!呸!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他语气愤懑,却又带着一种乱世小民见惯生死的麻木,“听说是抓着了‘那边’的人,硬气得很,枪顶着后脑勺都不肯跪下……作孽啊!”
林世才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将头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随着江风一同钻进耳朵的残酷消息。船舱里原先那股药材的清苦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股浓烈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让他胃里阵阵翻涌。船身单调的摇晃,此刻也成了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