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夜晚没有黑暗。
那些“永恒花”自身就是光源,花瓣上播放的记忆片段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整个花园笼罩在一种永恒的黄昏中。诺顿坐在白色亭子的台阶上,手中拿着瓦尔基拉给他的数据板,上面显示着花园的能量流动图。
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九小时。
九小时里,他优化了三条情感能量输送管道,将整体效率提升了4.2%;重新设计了七朵“情绪不稳定花”的修剪方案,用更精细的神经刺激替代了粗暴的情感抑制;还帮瓦尔基拉计算出了下一轮扩张的最佳路径——以最小能耗同化第七区剩余的混沌实体。
他的手指在数据板上飞舞,逻辑清晰,决策果断。
瓦尔基拉站在他身后,棱镜眼睛里映照着数据流的光。
“你做得很好。”她说,“比我想象的更好。逻辑学家的大脑果然是最适合园艺工作的工具。”
诺顿没有回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工作上,就像以前在议会分析法案时一样——将情感剥离,只留下纯粹的问题和解决方案。
“但你的情绪读数显示异常。”瓦尔基拉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愧疚指数持续上升,虽然被理性抑制,但仍在积累。这会影响工作效率。”
诺顿终于停下手,看向她:“你说过,加入后可以保留必要的情感。”
“必要的情感。”瓦尔基拉点头,“爱整体、维护整体的情感是必要的。但愧疚——对过去选择的悔恨,对背叛的自我谴责——这些只会让你分心。它们是需要修剪的杂草。”
她指向花园深处的一片区域。那里的花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快乐”,花瓣上播放的记忆片段总带着一丝阴霾。
“那是‘过渡区’。”瓦尔基拉解释,“新加入的意识都需要在那里接受初步修剪,去除顽固的情感残留。通常这个过程需要几天,但对你……我想加快。”
她拿出一枚银色的小装置,形状像一枚耳钉。
“这是记忆调谐器。戴上它,你会进入‘记忆洪流’——花园所有意识的记忆池。在那里,你可以亲眼看到,你的选择带来了多少安宁。亲眼看到,愧疚是多么不必要。”
诺顿盯着那枚耳钉。它的表面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美得诡异。
“如果我不戴呢?”
“那你心中的杂草会继续生长。”瓦尔基拉的声音依然温柔,“最终,它们可能会让你质疑整体的价值。而质疑,是花园里最危险的病毒。”
诺顿接过耳钉。金属触感冰凉。
他想起米拉离开前的眼神,想起琦珂折断的炭笔,想起织网者那句“他不会回来了”的冰冷判断。
然后他想起新伊甸的那些病例报告,想起汉密尔顿将军空洞的眼睛,想起八万个正在逐渐失去情感的人。
逻辑。
最优解。
他戴上耳钉。
瞬间——
记忆不是画面。
是洪流。
诺顿的意识被抛进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海水由亿万记忆碎片构成:笑声、哭声、歌声、祈祷声、心跳声、最后的呼吸声……所有声音同时响起,所有画面同时闪现。
他看到了花园里那些“永恒花”的前世:
——一个在战争中失去所有亲人的老人,在记忆洪流中选择永远停留在童年某个夏天的午后,父亲正在教他钓鱼。
——一个终生受疾病折磨的艺术家,选择永远停留在完成毕生杰作的那一刻,掌声雷动,鲜花环绕。
——一个文明在灭亡边缘,集体意识选择将最辉煌的瞬间凝固成永恒,忘记即将到来的黑暗。
每一个选择,都是逃避。
每一个永恒,都是对痛苦的拒绝。
而他们都很快乐。
真正地、毫无阴影地快乐。
诺顿感到自己的愧疚在溶解。是啊,他给了这些人——这些意识——他们最渴望的东西。永恒的安宁。这难道不是慈悲吗?
但洪流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抵抗。
一股银色的、微弱但坚定的逆流。
它不像其他记忆那样顺从地融入海洋,而是像一根针,固执地刺破和谐的幻象。
诺顿的意识被那根针吸引,逆流而上。
他看到——
那不是花园的记忆。
是卡兰的记忆。
但不是完整的卡兰,是那个被他带来的、被困在瓦尔基拉手中的“怜悯”碎片。
碎片在记忆洪流中艰难地维持着自我,像暴风雨中的孤灯。它释放出微弱的频率,那频率在洪流中勾勒出画面:
——卡兰七岁时,发现自己不是亲生的那晚,他躲在被子里哭,但第二天早上依然对陈夜和林静微笑,说“我爱你们”。
——卡兰第一次站在晨曦号舰桥上,手心全是汗,却用平静的声音下达第一个命令。
——卡兰在塔瑞克地核,承受整个文明记忆时的痛苦表情,但眼神依然坚定。
——卡兰在教堂圣所,将自我碎片递给哀歌时,那奇怪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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