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苏念棠揣着三十元汇款单,手里攥着一沓票证——有家里凑的工业券、布票,还有陆劲洲不知从哪儿换来的几张“新华书店专用购书券”,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陆劲洲今天要去农机站办事,正好顺路送她。
七十年代末的县城,虽比不上省城繁华,却比公社热闹得多。柏油主干道两旁,邮电局、百货大楼、国营饭店一溜排开,最高的四层楼房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街上行人往来,自行车铃声叮叮当当,混着叫卖声,满是烟火气。
陆劲洲把拖拉机停在农机站,先陪苏念棠去邮局取钱。三十张崭新的“大团结”捏在手里,苏念棠指尖都有些发紧——这不仅是钱,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两人没多耽搁,径直往县新华书店走。
书店门面不大,玻璃柜台后立着几排木质书架,红色封皮的政治着作、领袖选集摆得整整齐齐,旁边也挤着些农业、医药和文学书。店里静悄悄的,只有翻书的沙沙声和店员的低语。苏念棠目标明确,先在农业区蹲下来:《北方主要农作物栽培技术图解》《土壤肥料基础知识》《农村常见病虫害防治手册》,三本扎实的农技书先抱在怀里;转身到医药区,又挑了本更厚的《赤脚医生实用手册(增订本)》和《家庭急救常识》;最后在教育区犹豫半天,选了《识字教学法》和一套《工农兵扫盲课本》,还惊喜地发现几本《十万个为什么》选编和《科学家小故事》的科普小册子,也一并塞进怀里。
到柜台结账时,戴眼镜的中年店员一边拨算盘一边报数:“十一元三角五分,再加这些购书券。”苏念棠赶紧问:“同志,这些书是给大队夜校用的,能开个证明吗?”店员看了看她,又扫了眼身后沉稳的陆劲洲,点头应下:“写个说明,盖你们大队的公章,下次带来登记,算支持农村文化事业。”这年头个人买这么多书扎眼,但若说是集体用,总能多些便利。
买完书,苏念棠又去百货大楼。用剩下的钱和布票,给陆劲洲扯了块深蓝色的确良——夏天穿凉快又耐穿,准备给他做件新衬衣;给自己只买了牙膏、肥皂这些必需品,再挑两本带塑料封皮的厚笔记本,一大把铅笔和橡皮。
转眼到了中午,两人在国营饭店吃阳春面。清汤寡水,面却筋道。苏念棠看着身旁摞得整整齐齐的书,既满足又犯愁:“书还是太少,好多实用的要么写得太深,要么根本没有。”陆劲洲扒了口面,抬头说:“农机站有内部油印的技术简报,讲拖拉机构造和维修,我问问能不能借抄。”
这话像点亮了灯,苏念棠眼睛一亮:“对啊!咱们可以自己刻蜡纸印资料!把书上没有的、大家最需要的,刻出来发给学员,或者贴在图书角!”七十年代的蜡纸油印,是最普遍的“复印”方式——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字,再用油墨和简易油印机印,虽粗糙,却成本低、能批量做。陆劲洲放下筷子:“这法子行,蜡纸和油墨,公社供销社没有,我去县里找。”
下午回大队,苏念棠立刻张罗“图书角”。地点选在夜校隔壁的闲置库房,陆劲洲找来电钻和木板,叮叮当当做了个三层书架,立在墙边稳稳当当。苏念棠把新书分门别类摆好,还在每本书扉页用工整的钢笔字写下:“红星大队夜校图书角,爱护书籍,阅后归位”。
光有书还不够,她又找了些旧报纸糊墙,做成“学习园地”,打算贴学员的学习心得、种田窍门;还特意留了个角落,放将来要印的油印资料。
书架刚摆好,消息就传开了。晚饭后,社员们都跑来看新鲜。铁柱摸着《病虫害防治手册》,眼睛都直了:“这书好!啥虫子啥病,对着图就能认个差不多!”李婶翻着《家庭急救常识》,指着烫伤处理的图画:“这个实用!娃娃皮实,磕磕碰碰少不了!”连福山爷爷都背着手来了,看着书架上的农技书,难得夸了句:“置办得像回事,念棠丫头费心了。”
看着大家小心翼翼翻书、低声讨论的模样,苏念棠心里满是踏实——知识的力量,本就在于分享。
没几天,陆劲洲真从县里弄回了一筒蜡纸、几根铁笔、一块钢板、一罐油墨,甚至还有个旧的手推式油印机!清理干净,零件都还能用。
第一次刻印,苏念棠选了最急需的《夏季常见肠道传染病预防要点》——结合《赤脚医生手册》和自己的经验,写得简洁明了,还画了简单的示意图,提醒大家防蝇、不喝生水。
晚上,煤油灯亮着暖黄的光。苏念棠铺开蜡纸,垫上钢板,捏着铁笔一笔一划地刻。铁笔划过蜡纸,沙沙声轻轻响。这活儿要耐心,力气不均就会划破蜡纸。陆劲洲坐在对面,就着灯光看《拖拉机构造与维修》,偶尔抬头看她一眼,见她专注,又低头翻书。屋里只有笔尖声和书页声,静得温馨。
刻了半晚上,才完成一张。第二天,陆劲洲帮着调油墨——铺蜡纸、覆白纸、用滚筒轻轻推过,揭下来一看,虽有些地方墨迹不均,字迹却清晰,图画也能认出来。成了!
第一批五十份《预防要点》很快被学员领走,大家都当宝贝似的,说比光听讲记得牢。苏念棠趁热打铁,又教识字的学员刻蜡纸、印资料。没多久,《科学种田简明口诀》《农药安全使用须知》……一份份带着墨香、字迹或许歪斜却满是实用的油印资料,从库房里传出去,到了社员们手里。
后来,县里派来的第一位农技员老师讲课,看到图书角和油印资料,连连称赞,还主动留下专业图表和数据,让他们刻印参考。
草莓地里的果子,一天天红得发亮。苏念棠和陆劲洲早约好,等下批草莓熟了,就一起熬酱。蜡纸上的字迹还带着油墨香,知识在传递;田埂间的汗水浸着泥土气,生活在生长。那个关于草莓酱的约定,像颗甜种子,在日子里慢慢发酵,等着酿成最浓的甜。苏念棠知道,就算将来去了省城,这间图书角、这盏刻蜡纸的灯,也会是她留给这片土地的星星之火,一直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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