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余温渐散,柳梢缀满新绿,省城师范校园的梧桐枝桠间也冒出嫩黄芽尖。苏念棠关于红星大队夜校的调研报告,在海量一手材料与深度理论思考的支撑下,正一步步从框架走向丰满。白天她循着课程节奏学习,夜晚便埋首整理分析,常常忙至深夜——这份报告于她而言,早已不只是课程作业,更是对故土的深切关怀与对乡村未来的郑重思考。
与此同时,红星大队的春耕备耕已拉开序幕。田野里积雪消融,冻土苏醒,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湿润与肥料的厚重气息。农机维修点此前圆满完成公社旧犁修复任务,名声悄然传开。开春后,他们不仅要负责本大队农机的检修保养,还应邻近两个大队之邀,帮忙调试了几台拖拉机。虽未收取费用,却换回了急需的零配件与人情,为维修点的发展攒下了宝贵积累。
陆劲洲愈发忙碌。白天,他带领维修小组穿梭于田间地头,抢在春耕前排查农机隐患;夜晚,又要组织夜校的春耕技术专题课——这正是采纳苏念棠调研反馈中“季节性专题课”建议的首次尝试。课程内容紧紧围绕当下农事需求:如何判断墒情以确定播种时机,新式双铧犁(大队因维修点表现突出,果然优先分到两台)的使用与调整要点,春播期常见病虫害的早期识别与防治方法,每一项都切中社员们的迫切需求。
夜校教室当晚再度坐得满满当当。汽灯的光晕下,陆劲洲指着黑板上简易绘制的双铧犁结构图,逐一讲解挂接、调平、深浅调节的要领。他的讲解不算生动,却异常清晰实用,每一步操作都对应着田间可能遇到的实际问题。铁柱和大牛在一旁配合,搬来实物零件演示,让抽象的原理变得触手可及。
“这新家伙看着比老犁复杂,可听说用好了,一趟能顶老犁两趟活!”一位中年社员忍不住感慨。
“那也得会使才行!劲洲讲得明白,明天上地里试试就知道了。”另一位社员接话,语气里满是期待。
“夜校这点最实在,要干啥活了,先给咱把门道说清楚,心里踏实!”李婶的大嗓门落下,引来一片附和声。
课后,陆劲洲被几位老把式围住,询问更细致的问题,比如不同土质该如何调整犁铧角度。他耐心解答着,目光不经意扫过墙上贴着的、苏念棠整理来的科学种田油印资料,心里忽然泛起一丝牵挂:此刻远在省城的她,是否也在灯下为调研报告苦思冥想?
远在省城的苏念棠,确实遭遇了“钻研”瓶颈。调研报告初稿完成后,她第一时间拿给陈老师审阅。陈老师肯定了材料的扎实性与分析的深入度,却也抛出一个尖锐问题:“你的报告基于单个大队的个案,得出的结论与建议是否具备普遍推广价值?你提出的‘技术夜校与集体副业实践相结合’模式,换作资源禀赋、人员结构不同的大队,是否依然可行?理论总结的深度与高度,还需要再提升。”
这番话让苏念棠陷入沉思。她明白陈老师的顾虑:个案研究容易局限于特殊性,难以形成具有穿透力的理论认知。她必须跳出红星大队的具体情境,从更宏观的视角思考农村成人技术教育的规律、集体与个人能动性的关系,以及如何将外在政策机遇转化为社区发展的内生动力。
为了突破这一困境,苏念棠再次扎进图书馆,搜寻关于农村社区发展、非正规教育理论,以及政治经济学中“集体”与“个人”关系论述的书籍资料。这比收集家乡素材艰难得多——许多理论概念抽象晦涩,她不得不逐字逐句研读、反复做笔记,试图将书本上的逻辑与自己熟悉的乡土现实勾连起来。
过程中,有些理论让她豁然开朗,比如“社区学习”强调的情境性与参与性,不正是红星大队夜校与维修点的真实写照吗?但也有些理论让她感到隔阂甚至怀疑,比如部分观点过度强调结构决定论,却忽视了农民个体的主观能动性。
苦恼之际,苏念棠再次提笔给陆劲洲写信。这一次,她没有询问具体调研信息,而是倾诉起学术上的困惑,并用他能听懂的语言,描述那些抽象的理论难题:“……陈老师问我,咱们夜校的办法,换个地方还能不能行得通?我一直在想,或许关键不在于具体教了什么技术,而在于是不是真的摸准了大家的需求,是不是让大伙儿觉得学了有用、愿意学,而且有机会用、用了能见效?就像维修点,要是没有真的机器要修,光讲原理,铁柱他们能学得这么上心吗?……”
她写得很随意,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她不确定陆劲洲能否理解这些理论纠结,却本能地想向他倾诉——他始终是她最信任的倾听者。
几天后,陆劲洲的回信如期而至。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直接回应那些理论问题,而是用朴素的笔触,描述了春耕中的几个小场景:
“……新式双铧犁试用时,第三小队起初不得要领,翻地深浅不一,大伙儿都有些气馁。铁柱突然想起夜校讲过的要点,仔细检查挂接点与调节杆,发现一处卡榫没完全到位,调整后翻地果然顺畅。众人这才明白,不是犁不好用,是没摸透门道。后来,各小队用新犁前,都会先派人来维修点或夜校问清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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