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班如涟如
一
暮春的雨,黏腻得像化开的饴糖,把青石巷的缝隙填得满满当当。沈砚之牵着那匹枣红色的骟马站在巷口,马蹄踏着水洼,溅起的泥点糊在裤脚,凉丝丝地渗进布纹里。
“沈先生,真不再等两日?这雨一停,官道就好走了。”门内的老管家张忠撩着雨帘,声音被风吹得发颤。
沈砚之回头望了眼那座黛瓦粉墙的宅院,飞檐下挂着的铜铃在雨里哑着嗓子,连点余响都没有。他抬手把淋湿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截清瘦的下颌:“等不得了,武昌那边催得紧。”
“可……”张忠还想说什么,里屋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接着是妇人压抑的啜泣。沈砚之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告诉夫人,等我从武昌回来,就带阿鸾去游黄鹤楼。”他扯了扯缰绳,枣红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出个浅坑。
雨幕里,宅院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最后一点光亮被吞没时,沈砚之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马蹄声还要沉。他知道,门后的妻子柳氏,此刻正抱着五岁的女儿阿鸾,把脸埋在孩子的衣襟里哭——就像三个月前,他说要去江南收账时一样。
可这次不一样。他不是去收账,是去武昌给抚台大人当幕僚。这差事是国子监的同窗举荐的,说是只要做得好,三年就能补个实缺。他寒窗苦读二十载,从江南小镇考到京城,最后还是得回到这烟雨江南讨生活,若再抓不住这次机会,这辈子恐怕就只能困在这方寸之地,靠着祖上留下的几间铺面混日子。
枣红马走得很慢,蹄子在官道上踏出一串湿漉漉的印子。沈砚之裹紧了身上的青布长衫,目光落在前方岔路口的石碑上——往左是去武昌的官道,往右是通往江南的水路,也是他三个月前走的那条路。
“驾!”他轻喝一声,想催马往左,可手腕却像是被什么拽着,不由自主地往右转了半分。枣红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差点把他掀下去。
“胡闹什么!”沈砚之拍了拍马脖子,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慌乱。三个月前,他就是从这条路去了江南,可账本没收回多少,倒是染了一身风寒,回来躺了半个月。柳氏端药时红着眼说:“咱们不图那官了,守着阿鸾平平安安过日子不好吗?”
他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叹了口气,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没接话。他不能接。他是沈家独子,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砚之,沈家不能在你这辈败落了。”那双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赶考时磨出的茧子,像一道刺,扎在他心里三年都没消。
雨越下越大,打在马背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沈砚之抬头望了望天色,乌云压得极低,像是要把整个天地都罩住。他咬了咬牙,猛一拽缰绳,枣红马吃痛,顺着官道往前奔去,把那条江南水路远远甩在了身后。
二
武昌城的繁华,比沈砚之想象中更甚。青石板路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酒旗招展,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和酒香混合的味道。他牵着马走在人群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身上的青布长衫在一群绫罗绸缎中显得格外寒酸,连马背上的行囊都磨出了毛边。
抚台衙门在城中心的鼓楼旁,朱漆大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气势恢宏。沈砚之递上名帖,门房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领着他往里走。穿过三进院落,才到了抚台大人的书房。
“沈先生来了?”抚台李大人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脸上堆着笑,“早就听闻沈先生才学出众,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砚之忙躬身行礼:“大人谬赞,晚生不过是略通文墨,当不得‘才学出众’四字。”
“不必过谦。”李大人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这儿正缺个能起草文书的幕僚,你来得正好。先在府里住下,熟悉熟悉公务,明日就开始当差吧。”
事情比预想中顺利,沈砚之松了口气,连日来的疲惫涌了上来。当晚,他住在衙门后院的客房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柳氏缝的枕头,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有股淡淡的清香;想起阿鸾总喜欢趴在他怀里,用小手指着书桌上的字问:“爹爹,这个念什么呀?”
他摸出怀里的帕子,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鸾鸟,是柳氏临走前连夜绣的。帕子被汗水浸得有些潮,绣线的颜色却依旧鲜亮。沈砚之把帕子贴在脸上,仿佛能闻到妻子身上的皂角香。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砚之渐渐适应了幕僚的生活。他文笔好,又细心,起草的文书总能合李大人的心意,没过多久就成了府里最得力的幕僚。李大人常拍着他的肩膀说:“沈先生,好好干,将来我保你个知县当当。”
沈砚之嘴上谢着,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他发现,李大人并非表面上那么清廉——府里的账目混乱,常有商人送来金银珠宝,李大人虽不亲自接,却让管家代收。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李大人和一个盐商密谈,说要垄断武昌的盐市,从中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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