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喧嚣终于归于沉寂。
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笼罩在泉州港上空的浓烟才渐渐散去。
清晨带着咸湿水汽的薄雾混杂着血腥气和焦糊味,将整个战场包裹在一片死寂之中。
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沉船组成的堤坝外,漂浮着无数被烧得只剩焦黑框架的火船残骸。
沙滩上到处是叛军溃逃时丢弃的兵器和破碎旗帜。
更多的是尸体。
那些在昨夜混乱中被自己人活活踩死的叛军士卒堆叠在一起,死状凄惨。
韩世忠一夜未眠。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站在作为指挥台的主舰甲板上,静静看着眼前这景象,一言不发。
身后,不断有军官前来汇报昨夜的战果和己方伤亡。
一名负责清点战果的校尉快步上前,语气中带着兴奋:“报告将军!我部已将战场初步打扫完毕!昨夜一战,我军阵斩叛军首级共计三千一百二十七具!另有上万叛军在逃窜中自相践踏或落水溺亡,尸体遍布整个港口!我等还俘虏了近两千名来不及逃跑的叛军!”
这是一个辉煌的战果。
以三千疲惫之师对阵数万之敌,还能取得如此惊人的胜利,绝对是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周围同样一夜未睡的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脸上都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然而,韩世忠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
他转过身,看向另一名负责统计己方伤亡的军需官。
那名军需官的脸色很沉重。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地汇报道:“将军……昨夜一战,我军将士阵亡……三百一十二人。另有八十九人重伤……”
三百一十二人。
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曾跟着他从汴梁城里走出来的年轻生命。
韩世忠缓缓闭上了眼睛。
大捷的背后,是三百多个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忠魂。
更糟糕的是船。
军需官艰难地继续汇报道:“将军,我们所有的海船……昨夜为了构筑堤坝,我们自沉了五艘最大的福船。剩下的船只也大多在抵御火攻时被烧得面目全非……如今……如今已经没有一艘船可以再出海远航了……”
这个消息让刚刚升起的喜悦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没有了船,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所有机动能力,被彻底困死在这座充满了敌意的港口里。
成了一支真正的孤军。
就在此时,斥候校尉“狗鼻子”张三快步走了过来。
他对着韩世忠行了一礼,急切地说道:“将军!我审了几个抓来的叛军小头目,从他们嘴里问出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什么消息?”韩世忠问道。
张三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岳将军!陛下已经派了岳将军亲率三千讲武堂的天子门生出征南下了!算算日子,岳将军的大军此刻恐怕已经进入江西路地界了!”
这个消息瞬间在死气沉沉的众人中炸开了锅!
“什么?岳将军来了?”
“太好了!我们的援军来了!”
“我就知道,陛下是绝对不会抛弃我们的!”
士兵们的脸上全都露出了狂喜,只要岳飞来了,那就说明他们得救了!
可是,韩世忠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却锁得更深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进了自己的船舱,在那幅简陋的军事地图前停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地图上从江西到福建那条长长的曲折路线,双拳不知不觉间攥紧了。
张三跟着他走了进来,看着将军无比凝重的背影,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也明白了自家将军到底在担心什么。
他试探着小声问道:“将军……您是担心……蒲开宗他们……”
韩世忠没有回头,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那几个代表着险要关隘和复杂山脉的地方重重敲了敲。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沙哑声音说道:“我们是赢了这一仗,但也彻底把蒲开宗那条老狗给打醒了,也打怕了。现在他知道了岳将军南下的消息,你觉得,他还会再集结大军,来啃我们这块已经崩掉了满口牙的硬骨头吗?”
张三闻言,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不是傻子,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张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不会了。他只会收缩所有兵力,在岳将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层层设防,步步阻击!他会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袭扰岳将军的粮道!他甚至会一把火烧光所有村镇的粮食,让岳将军的大军寸步难行!”
韩世忠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你说的都对,他会的。”他苦涩地说道,“所以,现在我们对于岳将军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可以里应外合的诱饵了。我们变成了一个他甩不掉的累赘,一个他必须要分心来救的包袱!”
听完将军的话,帐内陷入了一片沉寂。
一名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年轻校尉有些不甘心地开口建议道:“将军!既然如此,那不如……我们干脆弃了这座港口!我们现在兵威正盛,从陆路杀出去!我们主动去跟岳将军汇合,这样不就好了吗!”
这个提议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韩世忠想也没想就立刻摇头否决了。
“不。”
“我们哪儿也不去。”
他伸出手,重重地用手指点在地图的“泉州港”三个字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坚韧的羊皮纸戳穿。
他抬起头环视帐内所有看着他的部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当一颗钉子!一颗死死钉在整个江南叛军心口上,让他们拔不掉也咽不下的硬钉子!我们要让蒲开宗那条老狗睡不安稳!让他吃不下饭!要让他不敢把所有的力量都调去对付岳将军!”
“是!”
“我们要在这里为岳将军的大军争取时间!”
“我们要在这里为陛下守住大宋禁军的最后一份脸面!”
帐内所有的将士在听完韩世忠的话之后,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对着他重重抱拳行礼!
“我等!誓与将军,共存亡!”
声音整齐划一,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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