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江宁城里一片死寂。
白日里那场血腥的公开处刑,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百姓们在大仇得报的短暂狂欢后,迅速被一种更深刻的对皇权的敬畏所取代。
他们早早关门闭户,熄灭灯火,生怕惹上任何麻烦。
那些平日里夜夜笙歌的豪门大宅,今夜更是没有一盏灯亮起。
整座江宁城,仿佛一座突然死去的巨大坟墓。
压抑。
沉闷。
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笼罩着城中的每一片屋瓦。
……
布政使司衙门后院。
一间偏僻阴暗、只用来堆放杂物的柴房里,昏迷了一整个下午的林梦龙醒了过来。
他缓缓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皮。
一股腐烂木头和潮湿霉菌混合的刺鼻气味涌入鼻腔。
这是哪?
他挣扎着想从铺着肮脏稻草的地上坐起,却骇然发现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锁着。
稍稍一动,铁链便哗哗作响。
那声音在死寂的柴房里异常刺耳。
他的心一瞬间凉了下去。
这是由锦衣卫亲自看守的临时囚牢。
诏狱。
从被关进来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是死囚了。
他不动了。
就那么呆呆地躺在肮脏的稻草上,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空洞无神的双眼,死死盯着头顶那扇糊满蛛网的小小天窗。
一丝微弱的月光从那里透进来,冰冷得没有半分暖意。
白天在大堂上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李纲看似温和却步步紧逼的问话。
那个户部小吏一针见血的质询。
还有周通,那个叛徒充满虚假泪水的丑陋嘴脸。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颗被高高抛起的、死不瞑目的血腥头颅上。
那是他的妻弟。
是他那体弱多病的妻子,唯一的亲弟弟。
就这么死了。
死在了自己面前。
自己这个当朝二品的封疆大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为他收尸的资格都没有。
恨。
滔天的恨意从他冰冷的胸膛里喷涌而出。
他恨李纲。
恨折可求。
更恨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叛徒——周通。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柴房里爆发。
林梦龙疯了一般挣扎扭动着,沉重的铁链被撞得疯狂作响。
就在他的理智快要被恨意吞噬时。
“吱呀——”
一声轻微的木门转动声突然响起。
一束昏黄的灯光刺破了黑暗。
一个苍老却挺拔的身影提着一盏羊皮灯笼,缓缓走了进来。
是李纲。
林梦龙的挣扎瞬间停止。
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像刀子一样死死盯住那个缓步走来的身影。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李纲却仿佛没有看见他那要吃人的眼神,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他走到林梦龙面前,将手中的灯笼挂在墙上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上。
然后,他又将随身带来的一个精致食盒,轻轻放在了潮湿肮脏的地面上。
他打开食盒,将里面四样散发着香气的精致小菜,和一壶冒着热气的美酒,一一摆在林梦龙面前。
“林大人。”李纲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同一个老友叙旧,“你我同朝为官十几年,也算有些交情。”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顿酒菜,就当是老夫为你送行的断头饭吧。”
这平静的话语,听在林梦龙耳中,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更加刺骨。
“为什么?!”
林梦龙沙哑的嗓子里挤出三个字,他死死盯着李纲,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为什么?!李纲!你这个老匹夫!你明明已经拿到了周通那个叛徒的账本,可以直接定我的罪!为什么要先杀张万豪?!”
面对林梦龙歇斯底里的质问,李纲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
他亲自拿起酒壶,为林梦龙那个满是豁口的粗瓷碗里倒满了酒。
然后,他才缓缓抬头,用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冰冷的怜悯眼神,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失败者。
“林大人啊林大人。”李纲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同情,只有绝对的理性,“看来,你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刀锋般的精光。
“老夫今日当众杀他,是专门要杀给那些还活着的重要的人看的。”
“是杀给周通看的,他虽已投降,心里未必没有别的心思。”
“是杀给远在杭州,此刻应该已经收到消息、正在瑟瑟发抖的沈万三看的。”
“更是杀给整个江南,那些还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士绅们看的。”
李纲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已经目瞪口呆的林梦龙。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而老夫之所以留着你,也不是念及什么同僚情谊。”
“而是因为,你这条命,对我来说……”
“比你那个愚蠢妻弟的头颅,要有用的多。”
“你现在对我来说唯一的价值,不是你那颗同样一文不值的人头。”
李纲缓缓弯下腰,用魔鬼般低沉的声音,在林梦龙耳边轻声道:“而是你那颗,装满了肮脏秘密的大脑。”
他直起身子。
将一张雪白的宣纸,和一根蘸满了墨汁的毛笔,轻轻放在了林梦龙带着镣铐的双手面前。
“林大人,写吧。”
“把你知道的所有人、所有事,一五一十,一个字不落地写下来。”
“你现在写得越详细,日后在北上的囚车里,就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写得越清楚,你那远在京城的妻儿,也就能得到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
“这是你这个失败的丈夫和父亲,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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