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走到织坊门口,鲁工头正挡在那里,脸上赔着笑,额头却已见汗。刘一斧背着双手,脸色阴沉如铁,目光如刀子般越过鲁工头,直刺织坊内那片被布匹遮掩的角落。韩铁火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面无表情,但那双铁灰色的眼睛同样锐利地扫视着,最后落在了李远身上。
“刘师傅,韩师傅,”李远拱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相遇,“夜已深,二位师傅还在巡查,辛苦了。”
“哼!”刘一斧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并不接礼,反而上前一步,逼视李远,“李管事,你这试点区,规矩是越来越大了?夜里赶工,动用非坊常料,连老夫这大匠头都不知会一声?你这眼里,还有没有百工坊的规矩!”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远远近近似乎已有被惊动的匠人探头张望。
“刘师傅息怒。”李远不慌不忙,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此事尚在试制,成败未知,不敢过早惊扰二位师傅。既然二位来了,正好请二位师傅指点一二。”
他态度从容,甚至带着点邀请的意味,这让刘一斧积蓄的怒气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韩铁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声道:“试制?试制何物,需动用特等软钢,还需将织机改得面目全非?”他目光投向角落,显然已经注意到了那架织机不同寻常的轮廓。
“正是织机改良。”李远坦然道,“前次蒙王爷垂询,小子深感需有所进益,方不负王爷与朱公子期许。故结合试点区匠人所提难题,尝试对织机提综、投梭二事略作改进。软钢乃试制关键部件所需,由朱公子设法筹措,并未占用坊内定额物料。”
抬出王爷和朱公子,点明物料来源,又将改进动机归于解决实际问题,李远几句话便将“私自擅动”的性质模糊了。
刘一斧脸色更黑:“织机改良?黄口小儿,懂得几分织造?这花楼织机形制乃百年锤炼,苏州杭城的大匠都不敢轻言改动!你才来几天,就敢动它的根本?若是改坏了,耽误了王府活计,这责任你担得起吗!”他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起来,“还有,谁允许你动赵铁岩?他是我铁作区的人!”
“刘师傅教训的是。”李远微微躬身,语气却依旧平稳,“正因织机重要,小子才慎之又慎,先做模型验证,再择旧机试改。至于赵师傅,是小子仰慕其手艺,以私人情分相请,试制几件小玩意,与坊务无涉。若因此冒犯,小子在此向刘师傅赔罪。”
他再次将事情往“私人试制”、“小范围试验”上引,避开直接对抗。
“小玩意?”刘一斧怒极反笑,一指角落,“把那遮羞布掀开!让老夫看看,你鼓捣出了什么‘小玩意’!”
鲁工头看向李远,李远点了点头。鲁工头这才和胡疤子上前,将遮挡的布匹挪开。
灯火通明下,那架经过改装的织机完全显露出来。简洁的纹版卡槽取代了繁复的绦片,精密的提综机构在灯下泛着冷光,侧面的投梭摆臂线条流畅,整个织机透着一股与传统织机迥异的、充满机械美感的简洁力量感。
刘一斧和韩铁火都是行家,一眼就看出这织机结构上的巨大变化。刘一斧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那些陌生的部件,尤其是那套提综机构,眉头拧成了疙瘩。韩铁火则更关注金属部分,他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的钩针阵列和复位钢片,又看了看纹版卡槽和送进棘轮,眼中震惊之色越来越浓。
“这……这是何物?”刘一斧指着纹版卡槽,“绦片呢?”
“以此铜片替代。”李远取出一张打好菱形孔的铜纹版,递给刘一斧,“上有孔洞,无孔处顶起钩针,经线不提;有孔处钩针落下,经线提升。以此控制提综图案。”
刘一斧接过铜片,对着灯光查看那些规律排列的孔洞,又看看下方精密的钩针阵列,脑海中试图将两者联系起来。他虽固执,却并非愚钝,隐约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但正是因为这原理的巧妙和颠覆性,让他更加难以接受——这完全推翻了他认知中提花织造的根本!
“胡闹!简直是胡闹!”刘一斧将铜片重重拍在织机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用这带孔的板子就能提花?那还要我们这些匠人数十年练就的编绦手艺作甚!这东西,华而不实,定然卡滞不畅,如何能用于织造!”
“刘师傅,”薛娘子忍不住上前一步,行礼道,“此机……奴婢方才试织过,提综精准,梭口清晰,比之旧机,确实省力不少,也……也更不易出错。”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你试过?”刘一斧猛地转头盯着薛娘子,眼神凌厉。
薛娘子被看得有些瑟缩,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奴婢与春娘、秋菊都试过。李管事让我们从最简单的纹样开始。”
“那好!”刘一斧一挥手,指着那织机,“你现在就织!当着老夫和韩师傅的面织!老夫倒要看看,你这‘不易出错’的织机,能织出个什么花样来!若是错了,或是卡住了,哼!”他没说后果,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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