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戌时末。
南昌城已宵禁,坊门紧闭,街上只有巡夜兵丁的脚步声和梆子声远远传来。
李远跟着朱清瑶,从百工坊后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出来。朱清瑶依旧是一身深灰斗篷,兜帽拉得很低,手里提着一盏糊了素纸的灯笼。灯笼光晕昏黄,只能照亮脚下几步的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城墙根儿的阴影走。夜风有些凉,吹得灯笼里的烛火摇曳不定,在地上投出晃动的影子。
“郡主,”李远压低声音,“我们这是去哪儿?”
“出城。”朱清瑶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很轻,“别叫郡主,叫我朱青。”
李远应了声,没再多问。他能感觉到,朱清瑶今晚的状态有些不同——不是紧张,也不是严肃,而是一种……隐约的兴奋?像是要去做什么期待已久的事。
他们从南薰门附近一个专供粪车出入的偏门出城。守门的兵丁显然认识朱清瑶——或者说,认识她手里那块乌木令牌。查验令牌后,兵丁默默打开半扇门,躬身退到一旁。
出城后,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城墙遮挡,秋夜的星空显得格外辽阔。银河斜贯天际,繁星点点,像谁在天鹅绒上撒了一把碎钻。远处是连绵的丘陵轮廓,近处是成片的桑田,桑树在夜风里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朱清瑶吹熄了灯笼,在怀里收好。她摘下兜帽,仰头看了看星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风拂起她鬓边几缕碎发,星光落在她脸上,让那张平日里过于清冷的脸,多了几分柔和。
“走吧。”她转身,沿着田埂朝桑田深处走去。
李远跟在她身后。脚下是松软的泥土,混杂着干枯的草叶。田埂很窄,两人不得不一前一后。朱清瑶走得很稳,显然对这条路很熟。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几点微弱的火光。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十几间茅屋错落分布,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用石块垒了个简陋的神龛。神龛前插着几炷香,香头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村子里很安静,大多数人家的灯已经熄了,只有村东头一间稍大的茅屋还亮着灯。灯光从窗纸透出来,黄澄澄的,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温暖。
朱清瑶径直朝那间亮灯的茅屋走去。
走近了,李远才看清,茅屋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蚕祠。
不是祠堂的“祠”,是蚕祠——专门供奉蚕神的地方。
朱清瑶在门口停下,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理了理鬓发,拍了拍斗篷上沾的草屑,然后才抬手,轻轻叩门。
“笃、笃笃。”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阿嬷,是我,朱青。”朱清瑶的声音放得很柔。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身上穿着靛蓝粗布衣裳,洗得发白,但很干净。她手里端着一盏油灯,灯光照亮她满是皱纹的脸。
看见朱清瑶,老妇人眼睛一亮:“朱公子!你可来了!”她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外头凉!”
朱清瑶回头对李远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屋里比外面看起来宽敞。正中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桌上供着一尊尺许高的泥塑神像——是个慈眉善目的女子,身穿彩衣,怀里抱着蚕簇。神像前摆着几盘供品:一盘桑叶,一盘糯米糕,一盘干茧,还有一小碗清水。
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屋子两侧靠墙摆着几排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竹匾。借着油灯光,李远看见竹匾里铺着厚厚一层桑叶,桑叶上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蚕。有的在啃食桑叶,有的在吐丝作茧,窸窸窣窣的声音汇成一片,像春雨落在树叶上。
“这位是……”老妇人看向李远。
“这是李师傅,百工坊的匠师。”朱清瑶介绍,“阿嬷,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改良织机的那个人。”
老妇人眼睛更亮了,上下打量李远:“哎哟,是李师傅!老婆子听朱公子说了好多回了,说您做的织机,织出来的缎子又密又匀,金线都不带断的!”她说着就要行礼。
李远连忙扶住:“阿嬷别客气。您是……”
“这是陈阿嬷,这片桑田的管事。”朱清瑶接话,“也是南昌府最好的蚕娘。”
陈阿嬷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就是养了几十年蚕,有点经验罢了。”
她引两人到桌旁坐下,又去灶间端来两碗热腾腾的姜茶:“夜里凉,喝点暖暖身子。”
李远道了谢,接过姜茶。碗是粗陶的,很厚实,捧在手里烫烫的。他抿了一口,姜的辛辣和红糖的甜润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胃里。
“阿嬷,”朱清瑶也捧着碗,轻声问,“今年的秋蚕,结茧怎么样了?”
陈阿嬷脸上露出笑容:“好!今年雨水匀,桑叶长得厚,蚕也壮实。你看——”她走到一个木架前,端起一个竹匾,里面已经结了大半匾的茧子,白花花一片,在灯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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