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升通日照片送出去的第三天,上海下了一场秋雨。
雨不大,淅淅沥沥的,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书店屋檐下挂起一道水帘,雨水顺着青瓦流下来,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街上的行人少了,黄包车夫披着蓑衣匆匆跑过,卖花女的篮子用油布盖着,在街角躲雨。
我和顾慎之站在二楼窗前,看着雨幕中的街道。
“照片应该已经到了。”顾慎之说,“按时间推算,昨天下午就该有人找赵鸿升谈话了。”
“他会知道是我们做的吗?”
“知道也无妨。”顾慎之推了推眼镜,“证据确凿,他自顾不暇。而且……我让人把照片复印了三份,一份送南京,一份送租界工部局,还有一份……”
他顿了顿:“送给了日本领事馆。”
我转头看他:“日本领事馆?”
“对。”顾慎之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佐藤大佐看到那些照片,会怎么想?他会怀疑赵鸿升是不是双重间谍,是不是在利用日本人。这种猜疑,比直接的威胁更可怕。”
我明白了。离间计。
“那赵鸿升现在……”
“应该很忙。”顾慎之说,“忙着解释,忙着撇清关系,忙着……保命。”
正说着,楼下传来敲门声。很急,很重。
我和顾慎之对视一眼,一起下楼。
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陆振华。他没打伞,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得像纸。但眼睛很亮,亮得吓人。
“爸?”我愣住了,“您怎么……”
“赵鸿升死了。”陆振华说,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下是惊涛骇浪,“今天早上,在他的贸易公司办公室里。巡捕房说是‘自杀’,但……”
他没说下去,但我们都懂。
顾慎之侧身让他进来,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什么时候的事?”
“九点。”陆振华接过毛巾,却没有擦,只是攥在手里,“他的秘书发现的。说是吞了鸦片,桌上还留了遗书,说‘愧对国家,以死谢罪’。但……”
他抬起头,看着顾慎之:“但赵鸿升那种人,不可能自杀。”
“是不太可能。”顾慎之点头,“所以,是灭口。”
“谁灭的口?”我问。
顾慎之和陆振华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两个字:“日本人。”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
“佐藤大佐不信任他了。”顾慎之说,“那些照片让他起了疑心。与其留着这个隐患,不如……清理掉。”
陆振华的手在抖:“他们连赵鸿升都敢动,那我……”
“您不一样。”顾慎之打断他,“赵鸿升是商人,死了就死了,没人会深究。但您是陆振华,前东北军司令,在上海滩有头有脸。日本人要动您,得掂量掂量影响。”
他顿了顿:“而且,账册现在在我们手里。日本人不知道账册的下落,不敢轻易动您——万一您把账册交给南京方面,或者公之于众,他们的损失更大。”
陆振华沉默了许久,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所以……我现在安全了?”
“暂时。”顾慎之说得很谨慎,“但您要小心。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找到账册。在这之前,您最好不要单独行动,也不要离开上海。”
陆振华点点头,目光转向我:“依萍,你……你们做这些事,太危险了。”
“爸,”我说,“这个世道,做什么不危险?坐在家里等着别人来宰割,就不危险吗?”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许久,他轻声说:“你母亲……把你教得很好。”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起母亲。而且是用这种……近乎承认的语气。
“不是她教我的。”我说,“是我自己学的。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不学会咬人,就会被吃掉。”
陆振华笑了,笑容很苦涩:“是啊……不学会咬人,就会被吃掉。这个道理,我用了三十年才明白,你……你好像生来就懂。”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依萍,如果我当年……如果我当年对你们母女好一点,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
因为人生没有如果。
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再怎么后悔,也回不去了。
陆振华似乎也没指望我回答。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说:“我该走了。老周还在外面等我。”
“爸,”我叫住他,“梦萍……她下个月要参加圣约翰的面试。”
陆振华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如果……如果她考上了,学费我来出。”
“不用。”我说,“我能供她。”
“我知道你能。”陆振华说,“但……让我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吧。虽然……虽然迟了。”
他走了。
门关上,雨声重新清晰起来。
顾慎之走到我身边,轻声说:“他在改变。”
“也许是吧。”我说,“但有些事,改变不了。”
“比如?”
“比如他打过我的那些鞭子,比如他赶我们出门的那个雨夜,比如我妈哭过的那些夜晚。”我看着窗外,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这些,永远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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