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小年第二天。
胶卷冲洗出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坐在顾慎之公寓的书房里,看着那些在暗红色安全灯下渐渐显影的照片——账本的一页页,信纸的一行行,名单的一个个名字,在显影液里逐渐清晰,如同从时光深处浮出的幽灵。
顾慎之把最后一张照片夹在绳子上,看着它们在暗房里轻轻摇晃:“比我预想的还要详细。”
确实详细。详细到每一笔军饷被扣的数目、时间、经手人;每一批军需物资被倒卖的去向、价格、买家;每一次与日方的交易内容、中间人、分成比例。甚至还有几页,记录着陆振华在东北时如何与当地土匪勾结,劫掠商队,再以“剿匪战利品”的名义上报。
“你看这里。”我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份民国十八年三月的记录,“第八师开拔去热河,申请军饷五万大洋。实际发放两万八千,剩下的……‘补贴家用’。”
顾慎之凑近看,金丝眼镜几乎贴到照片上:“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王副官经手,抽一成’。这个王副官……”
“王雪琴的堂兄。”我说,“后来在东北战死了,说是殉国,实际上……可能是分赃不均,被灭口了。”
我们沉默地看着那些照片。暗房里只有药水轻微晃动的声音,还有我们压抑的呼吸声。
这些账本里,埋着太多人命。那些被克扣了军饷的士兵,可能因为装备不足死在战场上;那些被倒卖的军粮,可能让某个地方闹了饥荒;那些被劫掠的商队,可能是一家人的生计。
而陆振华,用这些沾着血的钱,在上海盖起了大宅,养着九个老婆,过着挥金如土的日子。
“难怪他后来急着离开东北。”顾慎之的声音很冷,“这些事,随便哪一桩捅出去,都够枪毙的。”
“但他安全地到了上海。”我说,“还成了有头有脸的陆司令。”
“因为他会打点。”顾慎之指着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份长长的名单,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数额不等的数字,“你看,从东北的军政要员,到后来南京的某些人物,他都打点到了。这些人,成了他的保护伞。”
我翻到那本薄薄的册子最后几页。那里记录着最近几年的“打点”——民国二十二年,某司长嫁女,贺礼一千大洋;民国二十三年,某局长母亲做寿,寿礼八百大洋;民国二十四年春,某要员来沪考察,招待费两千大洋……
一直记录到上个月。
“他还在继续。”我说,“即使现在病倒了,躺在床上,这些打点也没停。”
顾慎之点头:“所以这些账本必须留着。它们不仅是过去的罪证,也是现在某些人的把柄。有了这些,那些保护伞就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把照片一张张晾干,然后按顺序整理好,装进两个牛皮纸袋。一个袋子里是军饷和军需相关的账目,另一个是贿赂记录和往来信件。
“原件你保存好。”顾慎之把装着原件的铁盒重新锁进保险柜,“复印件我们各留一份。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用。”
“我知道。”我说,“这些东西一旦公开,牵涉太广。弄不好,我们也会被卷进去。”
“所以要有策略。”顾慎之坐回书桌前,摊开一张纸,“我们现在有几种选择:第一,匿名寄给南京的监察部门;第二,通过我在报社的关系,逐步披露;第三……”他顿了顿,“先握在手里,等时机。”
我看着他画出的几个选项,想了想:“我觉得,可以先从边缘入手。”
“什么意思?”
“陆振华现在最大的依仗是什么?”我问,“不是那些陈年旧账,而是他现在在上海的产业,是他陆司令的名头,是王雪琴还在活动的关系网。如果我们先动这些呢?”
顾慎之明白了:“你是说,先剪除他的羽翼,再动根本?”
“对。”我说,“比如王雪琴那些情夫,比如陆氏商行那些不干净的生意,比如……他这些年打点过的那些人。我们可以一点点地,把这些支撑他的东西拆掉。等他自己站不稳的时候,这些旧账,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慎之沉思片刻,点点头:“这个思路更稳妥。而且……”他看向那些照片,“这些账本里,有很多名字现在还在位。如果我们贸然公开,他们会狗急跳墙。”
“所以要先让他们自顾不暇。”我说,“比如这个魏光雄,王雪琴最大的靠山。如果我们先动了他呢?”
顾慎之笑了:“看来你已经有计划了。”
“有一点。”我承认,“魏光雄做走私生意,这是明摆着的。我们手里有他和陆振华往来的证据,虽然不能直接扳倒陆振华,但足够让魏光雄惹上麻烦。而魏光雄一乱,王雪琴就慌了,陆振华就少了一条重要的臂膀。”
“然后呢?”
“然后……”我翻到另一张照片,上面记录着陆振华在法租界的一处房产,“这里,名义上是陆家的产业,但实际上,是陆振华用来安置某些‘特殊客人’的地方。如果我们能让这里曝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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