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油灯点到半夜。
陈野趴在桌上,对着一本刚送来的江州田亩鱼鳞册皱眉。小莲在旁边帮着打算盘,噼啪声里偶尔夹杂着哈欠。张彪抱着刀坐在门槛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哥,这账不对。”小莲停下手,指着册子上一处,“石门县上等田三百顷,中等田五百顷,可去年秋税收上来,按上等田亩产一石二斗算,至少该有粮三万六千石。可府库实收……只有两万八千石。”
陈野拿过算盘,自己又打了一遍:“差八千石。要么是田亩数虚报,要么是产量不对,要么……”他冷笑,“被人截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正说着,楼梯传来脚步声。张彪瞬间清醒,手按刀柄。脚步声在门外停住,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响起:“陈巡查可曾安歇?下官江州通判郑文清,特来拜会。”
陈野和小莲对视一眼。来了。
“彪子,开门,请郑大人进来。”陈野把田亩册子合上,随手拿本闲书盖在上面。
门开,一个穿着五品白鹇补服、面容清瘦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一个提灯笼的老仆。郑文清约莫四十出头,三缕长须,眉眼平和,像个教书先生。
“深夜叨扰,陈巡查恕罪。”郑文清拱手,态度恭敬。
陈野起身还礼:“郑大人客气。请坐。小莲,上茶。”
郑文清坐下,目光在房里扫过——简单的陈设,桌上堆着账册,墙上挂着江州舆图,角落里放着两口箱子,一口贴着“吴州土仪”的封条,一口开着,露出些布料样品。
“陈巡查勤勉,下官佩服。”郑文清接过茶,“听闻巡查今日又办了大案,吴有财罪有应得,江州百姓有福了。”
陈野吹着茶沫:“郑大人消息灵通。不过吴有财的案子还没审完,郑大人这么说,不怕落下话柄?”
郑文清笑容不变:“下官只是感慨。吴有财在盐铁司多年,上下其手,下官也曾多次劝诫,奈何人微言轻……”他叹了口气,“好在陈巡查雷霆手段,终为江州除一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关系,又捧了陈野。
陈野放下茶杯:“郑大人深夜来访,不只是为感慨吧?”
郑文清正色道:“确有两件事。其一,吴有财案涉及盐铁司上下,如今主官下狱,司务恐有停滞。下官暂理盐铁司事,特来请示巡查,后续该如何处置?”
“按章程办。”陈野道,“涉案吏员该抓的抓,该审的审。盐价已公示下调,务必执行。账目封存,等三司会审。”
“是。”郑文清点头,“其二……下官听闻,巡查收服了黑风寨匪众,安置于码头修堤。此乃仁政,只是……”他顿了顿,“匪性难驯,恐生后患。且码头乃漕运重地,让匪众靠近,万一……”
“万一什么?”陈野看着他,“万一他们再为匪?郑大人是觉得,本官连这点人都管不住?”
郑文清忙道:“下官不敢!只是为巡查计,为江州安定计……”
陈野笑了:“郑大人有心了。不过石大勇那些人,现在不是匪,是修堤的工人。他们干活,我管饭发工钱。要是这样他们还去当匪,那只能说明——要么我给的饭不够吃,要么江州还有逼人当匪的活路。”
他话里有话。郑文清眼神微动,端起茶杯掩饰。
“说到江州安定,”陈野话锋一转,“本官正要看江州田亩账册。郑大人是通判,掌一州粮税、田亩、户籍,这鱼鳞册……应该很熟吧?”
郑文清放下茶杯:“鱼鳞册乃户房专管,下官虽总览,但具体明细……还需问户房书吏。”
“巧了。”陈野从闲书底下抽出那本册子,翻到石门县那页,“本官刚看了石门县的册子,上等田三百顷,中等田五百顷。可去年秋税实收只有两万八千石。郑大人觉得,这差口在哪?”
郑文清凑近看了看,沉吟道:“或为天灾减产,或为佃户拖欠,或为……征收不力。需细查。”
“天灾?”陈野从桌上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这是石门县去年呈报的灾情文书,只报了‘小旱’,减产一成。就算减产,也该有三万两千石。还差四千石。”
他盯着郑文清:“郑大人,你说这四千石粮,是进了谁的粮仓?还是……压根就没这些田?”
郑文清额头见汗:“下官……下官即刻派人核查!”
“不用了。”陈野把册子推过去,“本官明日亲自去石门县看看。郑大人要是有空,不妨同行?正好,也看看流民安置点的‘以工代赈’进展如何。”
郑文清干笑:“下官……明日还有些公务……”
“那就可惜了。”陈野靠在椅背上,“听说石门县流民安置点,第一批菜地快收成了。本官还想着,让郑大人看看,那些被说成‘匪性难驯’的人,是怎么靠自己的手挣饭吃的。”
郑文清脸色微变,起身拱手:“既然巡查相邀,下官自当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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