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河镇的清晨是被煤烟和晨雾腌渍过的,灰蒙蒙的天空下,街巷如同未完全苏醒的肠道,缓慢地蠕动着零星的人影和声响。济生堂那面黑底金字的旧招牌,在湿冷的空气里沉默地悬挂着,门楣上几串风干的草药散发着苦涩而顽固的香气,像是这片昏沉天地里唯一清醒的嗅觉坐标。
胡济生——镇上人都尊称一声胡先生——正用一把黄铜小秤,称量着檀香木匣里的云南白药粉。动作一丝不苟,布满老人斑的手指稳定得惊人。药铺里光线黯淡,只有柜台上一盏绿玻璃罩的台灯,将他花白的头发和清癯的侧脸映照得如同旧照片。空气里混杂着数百种药材复杂难言的气息,这是他经营了四十年的王国,每一缕气味都是他无声的语言。
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胡济生没有抬头,继续将药粉倒入桑皮纸,指尖捻动,熟练地包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包。直到脚步声停在柜台前,带着一股与药铺格格不入的、来自室外的寒气与淡淡的……血腥与疲惫交织的味道,他才缓缓抬起眼皮。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衣着普通甚至破旧,带着底层山民或零工常见的风尘与瑟缩。男人的草帽压得很低,但胡济生一眼就看到他肩部不自然的僵硬,和隐藏在油腻棉大衣下、过于厚重的包扎轮廓。女人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澈,疲倦,深处藏着极力掩饰的警觉。
“二位,抓药还是瞧病?”胡济生的声音平淡,如同他刚称过的药粉,没有多余的情绪。
女人上前一步,操着一种刻意模仿、但仍显生硬的山里口音:“胡先生,我男人前几日进山,摔伤了肩膀和胸口,赤脚医生瞧了不见好,还发烧咳嗽,想请您给看看,抓几副好药。” 说话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胡济生放下药包,绕过柜台。他没有立刻去看伤,而是先打量两人的气色。男人面色是一种失血过多后的蜡黄,嘴唇干裂发紫,呼吸虽刻意放缓,但每一次吸气末尾都有极其细微的顿挫——那是肺腑受损、疼痛抑制呼吸的迹象。女人的脸色则是一种心力交瘁的苍白,眼底有浓重的青影,但脊背挺直,搀扶男人的手臂看似柔弱,实则稳如磐石。
“坐下。”胡济生指了指柜台旁的长凳。
男人在女人搀扶下坐下,动作迟缓而小心。胡济生示意他解开衣襟。当那层层粗糙布条被小心揭开,露出下面狰狞的创口时,药铺里陈旧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伤口周围的皮肉红肿发亮,边缘有黄白色的脓点,深可见骨的创腔虽被某种黑绿色的草药糊覆盖,但依然散发出不易察觉的腐坏气息。更重要的是,创口的形态——边缘相对整齐,有灼烧坏死的痕迹,深处肌肉组织撕裂的方式……绝非摔伤或野兽撕咬所能造成。
胡济生的目光在伤口上停留了三秒,然后移开,仿佛只是看到一处寻常的化脓疮疡。“伸手,诊脉。”
他的手指搭上男人的腕脉。脉象虚浮紊乱,如风中游丝,尺脉尤弱,显是失血伤元甚重。但在这片虚浮之下,却又隐隐能感到一股极其坚韧、如同百炼精钢般的底子,硬生生吊住了那一线生机。更让胡济生心中微动的是,这脉象里,还缠绕着一丝极淡、却难以忽略的……异样感,不是寻常伤病,倒像是被某种外来的、霸道而混乱的“气”或“毒”冲击过脏腑经络后留下的残迹。
他行医数十年,年轻时也曾跟随师父游走四方,见识过各种奇症怪伤。眼前这伤,这脉象,绝非普通山民猎户所能遭遇。
“摔得不轻,还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引动了内热(感染),伤了肺气。”胡济生收回手,语气依旧平淡,开始转身取药,“需要清创拔毒,内服化瘀生新、固本培元的方子。我这里有几味药材,正好合用。”他拉开几个标注着“三七”、“血竭”、“乳香”、“没药”、“黄芪”、“当归”的抽屉,熟练地抓取、称量。
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那对男女,也没有追问伤口来历,只是仿佛在对待一个最普通的跌打损伤病人。但他包药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半分,包好的药包也摞得格外整齐。
“外敷的药膏,用这个。”他拿出一个青花瓷小罐,打开,里面是色泽金黄、质地细腻的膏脂,散发出清凉的薄荷与麝香混合气息,“清洗伤口后敷上,可拔毒生肌。内服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忌食鱼腥发物,避风静养。”他将药包和药罐推过去。
女人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对做工精细、成色颇足的金耳环。“胡先生,您看这些够不够?我们……”
胡济生目光在那对耳环上掠过,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只从布包里捡出几张小面额的人民币:“这些就够了。金贵东西,收好,日后或许有用。”他的声音压低了些,近乎耳语,“药拿好,从后门走。这几日,镇上不太平,少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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