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县寺灯昏察微末
中平二年,冬。
武威郡姑臧县,县寺。
案上的油灯比军帐里的暗了许多,豆大的火苗舔着灯芯,把贾诩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那片刚贴好的《凉州律》条文上。他刚审完一桩案子:李傕麾下的三名士兵抢了羌户的羊,被县尉抓了现行,却仗着“军爷”身份,在堂下叫嚣“羌人的东西,拿了算赏”。
贾诩放下手里的木简,指尖划过“士卒扰民,与民同罪”的律条,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他今年三十出头,因举孝廉入仕,却没去洛阳,自请回了凉州做姑臧县丞——比起朝堂的虚浮,他更信脚下的土地和案上的卷宗。
“县丞,那三个兵……真要按律办?”旁边的小吏搓着手,声音发颤,“李校尉那边……”
“律条贴在墙上,不是给羌人看的。”贾诩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打三十杖,罚俸三月,让他们带着羊去羌营赔罪。少一根羊毛,你我都担待不起。”
小吏喏喏退下,县寺里只剩贾诩一人。他拿起案角的《边军月报》,上面是李儒拟定的“金城平叛方略”,字里行间都是“突袭”“离间”“速战速决”的锐气,和他白日里在城门口看到的景象,像两回事。
城门口的羌人正在埋死人。是个十三岁的少年,昨日被李傕的士兵误当作“细作”捅死了。少年的母亲跪在地上,用羌语哭喊着什么,旁边的县尉缩着脖子,连句“节哀”都不敢说。贾诩让人送去了两匹布、半石粮,那妇人却把东西扔在地上,用羊骨在泥里划了个“董”字,狠狠踩碎——这不是恩,是刺,扎在心里的刺。
李儒在军帐里算计着“以盐池诱羌胡”,可他大概没见过姑臧的羌户怎么说。前日调解汉羌土地纠纷,那个须发斑白的羌渠帅摸着地里的麦茬,对贾诩说:“董将军的盐是甜的,可他的兵刀是腥的。甜的吃一次就够,腥的却天天闻,谁能忍?”
这话比军报上的“羌胡归附”实在多了。
贾诩翻开另一卷卷宗,是县尉报上来的“军粮损耗账”。上面写着“运粮途中为胡骑所劫”,可他派小吏去查,却发现是张济的部下私吞了,用沙土填了粮袋。张济在李儒的方略里是“善协调”的将才,可在姑臧的账上,他是个连军粮都敢克扣的“滑头”。
还有段煨。李儒赞他“屯田得力”,可贾诩在狄道查过,他的“万石粮”里,有三成是强征羌人的存粮。那些被夺了粮的羌户,冬天只能靠挖野菜度日,夜里常在坞堡外哭——段煨的“稳”,是踩着饥寒的哭声堆起来的。
至于董卓的两个儿子,贾诩也听过些风声。董琰在洛阳的书信传到姑臧时,地方官们都夸“公子仁厚”,可贾诩只看到“仁厚”背后的天真——他说“以仁德怀柔羌胡”,却不知羌人信的是“拳头硬的人,才配谈规矩”。
董牧在颍川的事,是从一个颍川商人嘴里听来的。那商人说这二公子“会讨士族欢心”,还拉拢了什么“钟先生”。贾诩听着,心里却犯嘀咕:拉拢士族是好事,可若学了士族的“酸气”,忘了西凉的根,将来怕是镇不住那些只认刀的老兵。就像此刻案上的《凉州律》,若只学中原的“礼”,丢了西凉的“狠”,写得再漂亮,也镇不住李傕的兵。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贾诩把卷宗归拢好,最上面放着他刚写的《姑臧见闻札》,里面没提什么“平叛方略”,只记了三件事:
其一,李傕士兵劫掠汉民,地方不敢治,民怨已积;
其二,羌汉纠纷用汉律判羌人、用胡俗纵汉人,公平尽失;
其三,军粮损耗三成实为私吞,张济知情不报。
他没打算把这札子递给董卓或李儒。在基层待久了,贾诩明白,上位者要的是“宏图大略”,不是“鸡毛蒜皮”。可这些“鸡毛蒜皮”,才是撑着天下的骨头——骨头松了,再大的宏图也立不住。
李儒想的是“向东发展”“拿下洛阳”,可贾诩看到的是,姑臧的城门快关不上了。不是因为外敌,是因为门里的人在挖墙脚——士兵劫民,官官相护,汉胡相疑,再这么下去,不等边章、韩遂来打,西凉自己就散了。
他拿起笔,在札子末尾添了一句:“治西凉如牧牛,猛鞭则蹄蹶,轻策则不前,唯知其饥饱、顺其性情,方得所用。”
写完,又觉得多余,索性揉了,扔进灯盏里。火苗“噼啪”一声,把那些字烧成了灰。
县寺外的风更紧了,卷着沙尘打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贾诩知道,这风里藏着比边章、韩遂更可怕的东西——是那些被抢走的羊、被强征的粮、被踩碎的希望。李儒的方略能打赢仗,却填不平这些窟窿。
他吹灭灯,摸黑走到院角的井边,打了桶水。水很凉,泼在脸上,让他清醒了几分。基层的官,就像这口井,看着不起眼,却得接住上面漏下来的泥、下面冒上来的气,稍有不慎,就会淤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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