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泥泞的边防公路上颠簸,方稷紧抓着车门把手,看着窗外无边的荒原。三月的额尔古纳河刚刚解冻,远处河面上还漂浮着碎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银光。
"前面就是六分场。"郑国栋突然开口。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三句话,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方稷注意到他攥着地图的手指节发白——那张手绘地图上标注着十几个红圈,都是他父亲曾经采集野生麦种的地点。
陈雪从后座探过头:"郑老师,咱们的'考察春汛'介绍信管用吗?"
"嘘。"司机老张突然压低声音,"检查站。"
木头搭建的岗亭前,两个持枪民兵正在检查通行证。
方稷的心跳加快了,他怀里揣着省农业厅的公文,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这是爷爷通过老战友弄来的,真正的目的被隐藏在"考察春汛对农作物影响"的官方措辞下。
"农业厅的同志啊!"民兵看完证件,态度立刻热情起来,"场部在东北方向五里,需要带路吗?"
郑国栋谢绝了好意。车子驶过一片白桦林时,他突然让老张停车:"就这儿下。"
方稷还没反应过来,郑国栋已经跳下车,大步走向河滩。他和陈雪赶紧追上,胶鞋陷在融雪的泥泞里,发出"咕唧咕唧"的声响。
"郑老师,场部不是......"
"我爸在河边。"郑国栋头也不回,"这个点他肯定在测水温。"
额尔古纳河在此处拐了个急弯,冲刷出一片开阔的滩涂。远远地,方稷看见个佝偻的身影正在浅水处忙碌,旧棉袄的下摆浸在水里也浑然不觉。
"爸......"郑国栋的声音哽住了。
老人缓缓转身。方稷第一次见到郑怀山教授——花白的胡须上结着冰碴,黝黑的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浓缩在了瞳孔里。
"国栋?"老人眯起眼睛,"你怎么......"
"省里派来考察春汛的。"郑国栋大声说,同时飞快地眨着眼。方稷明白他是在提醒附近可能有眼线。
老人会意地点头,动作熟练得像排练过无数次:"来得正好,今年冰凌比往年厚三成。"他弯腰从水里提起个铁皮桶,"帮我记录下这些数据。"
桶里是几株挂着冰珠的水生植物。方稷接过时,发现桶底沉着个玻璃瓶,里面隐约可见几粒种子。
四人默契地保持着工作距离,沿着河岸"测量数据"。直到转过一道土丘,确认四周无人后,郑国栋才猛地抱住父亲。方稷看见老人的手在儿子背上拍了拍,很轻,却很稳。
"瘦了。"郑怀山松开儿子,转向方稷,"这位就是方振国家的孩子吧?你爸来信提过。"
方稷惊讶地瞪大眼睛。
"别紧张。"老人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老方是我在燕京大学时的学弟。"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拿着,这是去年新采的耐寒种。"
油纸包里是十几粒细长的种子,表皮呈现出罕见的蓝灰色。方稷的手指微微发抖——这正是前世被誉为"小麦抗寒基因库"的珍稀品种!
"教授,这些性状......"
"耐零下四十度低温,生长期比普通种短十五天。"郑怀山如数家珍,"但有个缺陷——"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郑国栋急忙给他拍背。
陈雪机灵地铺开记录本:"您说,我记。"
老人喘息稍定,蘸着河水在石板上画起基因图谱:"第七染色体上的这个片段,会导致穗轴脆弱......"
方稷凝视着老人皲裂的手指在石板上划出的痕迹,突然想起前世在农大档案室看到的发黄笔记。当时导师说,这些写在烟盒纸上的资料,出自一位至死都没能平反的老教授之手。
"爸,您的平反材料......"郑国栋刚开口就被打断。
"先说正事。"郑怀山警惕地望了眼远处,"今年开春晚,你们得抓紧采样。"
接下来的两小时里,老人带着他们沿河岸采集样本。方稷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明显跛得厉害,却坚持走在最前面探路。每当发现一株特殊植株,那双浑浊的眼睛就会骤然亮起,仿佛瞬间年轻了二十岁。
"看这个!"郑怀山突然跪在雪水里,小心翼翼地拨开枯草。下面藏着几株刚发芽的野生麦,嫩叶边缘泛着奇特的紫红色。"去年发现的变异株,我怀疑是天然杂交种。"
郑国栋立刻取出标本夹,动作娴熟得像是在延续父亲的某个手势。方稷望着这对父子的背影,突然理解了郑国栋的执着——那不是简单的孝道,而是一个科学家对另一个科学家的致敬。
中午时分,他们在避风的土坡后生火烤土豆。郑怀山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页:"这是我这些年的观察记录,藏在炕洞里才保住。"
方稷接过翻阅,纸张上的字迹小而密,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但数据依然清晰可辨。他突然在一页边缘发现行小字:"1971年冬,咳血加重,恐时日无多,须加快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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