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风暴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时，王玄策看到了归墟之门。
那不是想象中的宏伟建筑，而是一棵顶天立地的青铜巨树。树干上流淌着水银般的液体，凝结成他熟悉的"通文"。每片树叶都是不同文明的经典篇章——汉简《论语》与楔形文字《吉尔伽美什》相邻，梵文佛经与希腊哲学在同一个枝头摇曳。
"吾儿。"
母亲的声音从树干中传来。王玄策胸口的金属骨骼突然发烫，与树干产生共鸣。他看清了树下的身影——母亲不再是记忆中病弱的模样，她的长发化作十二条发光的丝绦，每条都连接着一面文明丰碑。这些丰碑环绕青铜树排列，正好对应他背上星阵的十二主星。
"天门守护者......"王玄策的嗓音变得不像自己，"文明嫁接师。"
母亲微笑时，树叶同时沙沙作响。王玄策突然明白了那些水银般的液体是什么——是无数文明精华提炼出的"真文"，正在不断嫁接融合。母亲的手指轻抚树干，展示给他看树心处的裂痕：那里有黑色污渍在侵蚀，正是黑经派的源头。
"三千年一轮回。"母亲的声音带着永恒疲惫，"每次融合临近完成，就会有人恐惧失去独特性。"
青铜树突然垂下一条枝干，轻柔地触碰王玄策的额头。记忆如洪水般涌来——他看到自己不只是王玄策，还是公元前三世纪穿梭于波斯与印度的译经僧，是亚历山大图书馆里整理不同文字典籍的学者，是更早时候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刻写第一种文字的祭司。
"通译使者永远会重生。"母亲的长发丝绦轻轻缠绕他的手臂，"但这次不同......"
树干上的通文突然流动起来，组成一幅画面：疏勒城外的战场上，赵十二正用断刀在沙地上临摹王玄策留下的通文痕迹。这个不识字的陇西汉子，竟然准确地复刻出了最复杂的段落。
青铜树叶剧烈震颤。母亲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波动："有人类开始自发领悟真文了。"
兄长的魂魄突然从王玄策胸口的钥匙印记中飞出。王玄礼的残魂比在灯笼里时清晰许多，他指向青铜树最高处——那里有一片刚刚萌发的新叶，叶脉构成长安城的轮廓。
"选择的时候到了。"母亲摊开双手，掌心分别浮现两个符号：左边是代表永恒的衔尾蛇，右边是象征凡人的短剑，"守护或回归。"
王玄策知道，选择永恒就意味着像母亲一样成为不死不活的嫁接师，永远在归墟整理文明精华；而选择回归，新生的通文理解力将随着他重返人间而逐渐消散，文明终究会再度分裂。
兄长突然做出惊人举动。他的魂魄撞向树干，激起一阵通文涟漪。涟漪中浮现两种未来：其一是王玄策成为新一任守护者，人间战火依旧，但文明精华得以保存；其二是他回归凡尘，虽然记忆残缺，却在疏勒城外建起一座小小的译经学堂。
"还有第三条路。"王玄策抽出陌刀，刀身已经重新凝固，但通文的痕迹仍在，"既然轮回无法打破，至少让种子撒得更远些。"
他将刀尖刺入自己后背，生生剜下那块已经完全金属化的星阵皮肤。鲜血喷溅在青铜树干上，立刻被吸收殆尽。母亲发出既像哭泣又像欢笑的叹息，接过那片星阵，轻轻按在树心裂痕处。
黑经污渍开始消退。王玄策感到记忆正在流失——他忘记了多少种文字？五种还是七种？但奇怪的是，《孟子》的篇章却越发清晰，尤其是"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那句。
"走吧。"母亲的长发丝绦松开他，"在彻底忘记前。"
青铜树突然降下一阵光雨。每一滴光珠里都包裹着一片微缩的叶子，落入王玄策的伤口。他感到金属骨骼在软化，变回普通的血肉，但胸腔里永远留下了几处无法消除的坚硬——那是文明最核心的烙印。
转身时，王玄策看到三万尸骸正列队站在沙丘上。他们胸骨间的经文已经消失，但每具骸骨都捧着一块自己身上掉落的骨头，上面刻着各自文明最精华的句子。这些骨头被整齐地堆成一座白塔，在月光下如同第二棵小型的青铜树。
赵十二跪在白塔前，手中的断刀还在沙地上划着通文符号。当他抬头看见王玄策时，这个粗犷的陇西汉子的眼睛里，竟闪烁着与龟兹巫医相似的星芒。
"大人......"赵十二指着东方，犹豫地问道，"我们要回玉门关吗？"
王玄策缓缓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所在的方向。那座青铜树在晨光的映照下，正逐渐变得透明，仿佛它也在渐渐融入这片广袤的沙漠之中。而那十二面文明丰碑上的文字，也在这一瞬间全部变成了通文。
王玄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明悟，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母亲选择自我囚禁，并不是因为被逼迫，而是为了等待像赵十二这样能够自发领悟真文的普通人的出现。
"不，我们不去玉门关。"王玄策深吸一口气，然后弯腰拾起一根尸骸留下的臂骨。这根臂骨上，用汉文和粟特文并排刻着"仁者爱人"四个字。
王玄策凝视着这四个字，他的记忆虽然每分每秒都在流失，但这句话却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我们去疏勒。"王玄策站起身来，目光坚定地说道，"是时候建一个学堂了。"
沙漠的尽头，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如同一道金色的利剑，直直地照射在那座由无数骨头堆积而成的白塔上。
当阳光洒落在白塔上时，那些刻着不同文明经典的骨头，突然同时发出了一阵柔和的共鸣声。这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界限，像是千万个声音在齐声诵读：
"开路。"
王玄策知道，自己终将忘记归墟的一切。但每当有学子在未来的学堂里读出骨片上并排的两种文字时，青铜树的影子就会在某个时空轻轻摇曳。
而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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