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一层湿漉漉的薄纱,还半掩着巨人城工务段沉睡的轮廓,但那扇厚重的大门,却已不甘寂寞地“吱呀”一声,向外裂开一道缝隙,透出里面熹微的亮光。林野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公告栏前,那张《防洪抢险先进事迹通报》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眼皮上,灼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昨夜的雨水可没闲着,它贪婪地吮吸着油墨,将纸张边缘晕染得模糊不清,如同被打散的墨迹。然而,“陈大奎”这三个字,却像是用刀刻进去的,任凭雨水冲刷,依旧清晰得刺目,带着一股子冷硬的讥诮。
他几乎能看见陈大奎那副得意的嘴脸——站在段长面前,唾沫星子随着他唾沫横飞的讲述四处飞溅,吹嘘着他那“神乎其神的精准预判”。而段长呢?脸上堆砌的笑容虚假得如同劣质面具,每一丝纹路都透着敷衍的赞许。
“预判个屁!”一声粗哑的嗓音在背后炸开。赵叔叼着半截烟卷,吐出的烟雾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缭绕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像一道道扭曲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符咒。“我在这儿跟铁轨、枕木打了快三十年交道了,眼皮子底下过的风雨还少吗?就没见过雨刚‘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就能预判到半夜三更准保出事的!除非,陈大奎是哪个山沟沟里请来的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算的!”
林野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块硬物。那是从道砟堆里费劲扒拉出来的残片,上面“SD”的货运单号,还有“品名:徕卡三脚架(防汛特供)”的字样,被他的指尖一遍遍抚过,尖锐得如同两根扎进血肉里的刺,又痛又痒。昨夜那场凶猛的暴雨,那个在泥泞中滚落的木箱,以及那股混合着红毛丹甜得发腻的香气和防腐剂刺鼻味道的怪异气味,突然又鲜明地撞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小林,”技术员小刘的声音像卡了壳的留声机,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还是颤巍巍地飘了过来,轻轻扯住了林野的袖口,“段……段长,找、找你。”他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把嘴贴到林野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在传递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好像……跟那个通报有关。”
“林野”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撞在林野心上,让他脚步猛地一顿。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像是被一块冰冷的铁坠子狠狠拽入了深渊,寒意瞬间爬满了脊背。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股翻涌的异样压下去,但胸腔里仍像塞了团湿冷的棉花。他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推开段长办公室的门,一股混合着浓重茶叶香与廉价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某种陈腐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段长正端着一只洁白的骨瓷茶杯,目光却焦着在那张摊开的通报上。他的脸上像戴了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死水,深不见底。那张通报,不知被谁的手指揉过,边缘还带着雨水浸湿后留下的淡淡痕迹,本该是表彰的荣耀,此刻在他漠然的注视下,却显得如此黯淡,仿佛真的只是他今日待办事项清单上最不起眼的一项,无关痛痒,甚至带着一丝被遗忘的狼狈。
“坐吧,林野。”
段长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冬日里一块温吞的老玉,平和得近乎冷漠,可那音调深处,却又像投入一潭死寂深水中的小石子,刻意地、不易察觉地漾开一丝微澜,带着点探询,又带着点不易言说的关切。
“听说你昨晚冒雨巡查,辛苦了。”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林野像被钉在原地,过了几秒才僵硬地挪动脚步,在沙发前坐下。他拼命挺直脊梁,试图用一种军人的姿态掩盖内心的波澜,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他的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手绷紧了弦,每一寸肌肉都紧缩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弓射而出。当他伸出手,接过段长递来的茶杯时,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杯壁,身体猛地一颤,指关节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青白青白的,像冬夜里冻僵的树枝,那份凉意仿佛瞬间穿透了皮肤,直抵骨髓,让他觉得那不仅仅是一只茶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拷问。“应该的,段长。”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飘飘的,几乎立刻就被办公室里那沉得化不开的空气吞噬了。
段长那“嗯”的一声,轻得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几分犹豫,又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保留。他没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搁置在桌面,那清脆的“叩”的一声,仿佛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这凝滞的寂静里,竟显得格外刺耳,惊醒了空气中沉睡的尘埃。
他端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也未能驱散他眉宇间的沉吟。而后,他的目光陡然聚起,如同探照灯穿透了夜幕,精准而毫不留情地锁定了林野。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林野周身都细细剖开,审视着他每一寸肌肤下的真实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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