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啊。” 王段长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恰好漾开一圈圈波纹,清晰地传到周围排队的人群耳中,却又并不显得刻意张扬。“听说了啊,你父亲最近高升,到局里安监处当副处长了?”
“是,是,王叔。” 张明忙不迭地应着,身体像被施了魔法般微微前倾,姿态放得那叫一个低,几乎要弯成一张弓。与此同时,他手底下动作更是一点儿不慢,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饭盒往前一送,端得稳稳当当,那神情,仿佛随时准备着为领导添饭布菜,或是承接任何差遣。他脸上那副既谄媚又透着小心翼翼的模样,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不远处的林野心头莫名一紧,堵得慌。
林野眼睁睁看着,王段长亲自操起汤勺,往张明那饭盒里 “哐哐” 舀了满满当当三大勺、颤巍巍、油亮亮的红烧肉,紧接着,又用筷子灵巧地夹了五六只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大虾堆上去。那肉那虾,堆得饭盒边缘几乎要溢出来,形成了一座小小的、诱人的荤腥小山,才算罢休。而与此同时,普通窗口的菜盆那边早已是另一番光景,那盆诱人的红烧肉早已见了底,只剩下几片油腻腻的肉皮,可怜巴巴地漂在稀薄的酱汁上,像被遗忘的残渣。
“多吃点,多吃点,年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王段长热情地拍了拍张明的肩膀,力道不轻,仿佛要把什么期望都拍进去。“对了,” 他话锋一转,“下周局里不是有个安全督查嘛,你跟着我一起去,好好见见世面,长长本事。”
终于轮到林野了。食堂打饭的大妈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的工牌上 —— 那还是实习生的蓝色牌子,与正式工那鲜艳的红色截然不同。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勺子仿佛有千斤重,只象征性地往他盘子里 “唰” 地一兜,一勺寡淡无味、清汤寡水的煮白菜就倒了进去。滚烫的菜汤溅落在塑料托盘上,立刻晕开一片污浊的油渍,煞是难看。
“就…… 就这些?” 林野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那盘所谓的菜,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寡淡得几乎能映出人影,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
“爱吃不吃。” 大妈头也没抬,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带着一股子刺耳的不耐烦,“实习生,就这点儿补贴,多要什么?嫌少?嫌少就别吃!”
林野端着那盘几乎能照见灵魂的菜,感觉像抱着一盆从灶膛里扒出来的冷灰,烫手,又冰凉。他几乎是挪到了一个角落,像只受伤的兽,想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舔舐伤口。那白菜入口,淡得像被稀释过无数遍的白开水,只有一股子煮烂了的菜叶的青气,呛得人直犯恶心。他机械地、一叉又一叉地往嘴里送,仿佛在完成一项漫长而枯燥的仪式,每一叉下去,都像在剜自己心头的一块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食堂中央那张被人群簇拥的大圆桌 —— 张明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地坐在王段长身边,周围还围了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他们桌上摆着的菜肴,那才叫一个丰盛,琳琅满目,色彩斑斓,油光锃亮,甚至还有林野叫不上名字、只闻其香的海鲜,正冒着氤氲的热气,散发出浓烈得几乎能拧出来的香气,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和同样空空如也的心上。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像一声不合时宜的惊雷。林野掏出来,屏幕上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那几个字跳出来,字字句句都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敲得他眼前发黑:
“你爸的小卖店被查出消防隐患,要罚三万块…… 社区说不整改就关停。你知道的,你爸一辈子就守着那个店……”
话音仿佛还在空气中游荡,那尾音里未说出口的省略号,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猛地攥住,越扯越长,像一根淬了寒霜的细线,悄无声息地勒进了他的脖颈。那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勒得他胸口像被巨石压住,闷得几乎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那省略号里,包裹着藏也藏不住的担忧,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是那些翻来覆去、绞尽脑汁也理不清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拧巴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死死地压在心口,沉得他直想弯腰。
林野的手指僵在屏幕上方,冰凉得像浸在了寒水里,完全不听使唤,仿佛那根本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肢体。他该回什么?怎么回?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蓦地,记忆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他此刻的思绪。他猛地想起离家那天,父亲蹲在小卖店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袋锅子在青石板上敲出闷闷的响。阳光穿过积灰的玻璃柜,照在货架上那些卖不动的老式糖果上,落了一层毛茸茸的灰。父亲鬓角的白发刺得他眼睛生疼,那是一辈子守着二十平米小店、和柴米油盐较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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