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滑向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那是上个月回家时拍的,母亲站在中学教学楼前,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风衣 —— 那是她二十年前当班主任时买的。镜框里的荣誉证书落了灰,最显眼的 “市级优秀教师” 奖状下,是她每月雷打不动的工资条:扣除公积金后,4870 元。
他仿佛能看见母亲在台灯下批改作业的背影,老花镜滑到鼻尖,手里攥着红钢笔,在作文本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批注。那些字迹里,有对学生的期许,却唯独没有对自己儿子的要求 —— 他们只是一遍遍地说:“别担心家里,你好好干。”
一股冰冷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如毒蛇般猛地缠住了他的胃,瞬间收紧,几乎让他窒息。先前空腹时那点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清气,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下,竟如狂风中的残烛,转瞬便被吹得烟消云散,连一丝余烬都不曾留下。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直透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仿佛要将骨头都咬碎的蚀骨酸涩。那感觉,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冻结成冰雕,又仿佛要将他彻底溶解于酸液之中,连五脏六腑都在这巨大的情绪风暴中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发出无声而剧烈的颤抖,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又像是在绝望地呻吟。
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将最后一点暖意也收了回去。职工宿舍里,泡面那廉价而固执的味道弥漫不散,几乎要渗入每一个角落。林野把自己蜷缩在双层床的下铺,像一只受伤的兽,试图用这个狭小的空间将自己隔绝。上铺,王磊正沉浸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键盘敲击声急促而密集,如同雨点般落下,却无法穿透林野心头的死寂。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他从家里带来的全家福。照片里,父亲的笑容温暖而有力,眼神里满是慈爱与期望,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可与此刻手机视频里那个蹲在小卖店门口、对着整改通知书唉声叹气的老人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仿佛隔了两个世界。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刺眼的光芒晃得他眯了眯眼。大学同学群里,不知是谁发了几张聚会照片。照片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班长穿着笔挺的定制西装,面带得体的微笑举着香槟,背景是某高档酒店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宿舍老四站在纳斯达克交易所巨大的屏幕前,背景是跳动的数字和世界金融中心的繁华,配文简洁而嚣张 ——“人生巅峰”;就连当年成绩最差、总是嬉皮笑脸的小胖,也晒出了自己创业公司的门面照片,虽然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初生牛犊的闯劲和不容小觑的底气。一张张,一幕幕,如同最辛辣的讽刺,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林野几乎是触电般地一把按下了屏幕锁,那上面张明意气风发的模样,像淬了毒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仿佛稍一触碰,那些光鲜亮丽就会化作灼人的火焰,将他此刻的黯淡灼出一个焦黑的洞。
他下意识地想用现实驱散那股刺痛,手指胡乱摸到床边的《铁路线路养护规范》,可刚翻开,一股尘封的旧时光便扑面而来 —— 一张实习时的工牌,不知何时夹在了书页间。照片上那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浸在晨露里的星星,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此刻,那张年轻的脸孔隔着泛黄的岁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直直地看向如今眉宇间染了风霜的自己。
“喂,林野!看这个!” 上铺的王磊突然探出半个身子,胳膊伸得老长,手机屏幕几乎怼到了他眼前,“张明又炫了!跟段长去局里开会,晚上还在金鼎轩搓了一顿!”
屏幕亮得晃眼。张明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 “西北铁路局安全生产会议” 的横幅下,背景是严肃而气派的会议室入口,他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整个人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下一张照片,更是把林野的心扎了一下:铺着雪白桌布的餐桌上,摆满了林野只在杂志上见过的精致菜肴,一只高脚杯里的红酒漾着诱人的深红,旁边的酒瓶上印着他不认得的洋文,在暖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碎钻般的光芒。
“听说他爸在局里头吧?” 王磊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楚,“转正的名额,估计早就是他囊中之物了。咱们啊……”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像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林野心里那点残存的侥幸。
林野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默默地把手机推回到对方手中,仿佛那不仅仅是一部手机,而是一块他暂时不想触碰的烫铁。他转而伸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线路工执业资格证教材。书页早已被翻得起了毛边,边缘卷曲,像极了被揉搓过无数次、带着不甘与疲惫的旧旗帜。三个月前,他用着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钱买下它时,眼中闪烁着光,心里编织着靠着书本知识改变命运的绮梦。可如今,这本曾寄托了无数希望的教材,却在他手里变得如同烫手的山芋,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莫名的焦灼。他忍不住在心里发问:考下这证书,真的就有用吗?赵叔,那个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老好人,月薪不过五千八,勉强糊口;而张明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靠着一张会说的嘴和不知打哪儿来的关系,却能天天山珍海味,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这世道,公平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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